說起來,他倒也有一個想見的人,那就是他的姐姐。當初,正是他的姐姐把他送到孤兒院,為他辦理戶口,以及長大之後給他生活費,等等。但是她與死神所有的交集僅限於那一個手機號碼。而且每次打過去必定是占線或是關機,隻能發短信。他的姐姐則大概在十多個小時之後才回複。他們從未見過麵。除了當時她把死神送到孤兒院那一次之外,這個人似乎就再沒有露過麵。因為他當時還是嬰兒,根本不可能記得這些事。他也曾問過孤兒院院長,關於那次見麵的詳情。院長隻說,她穿著風衣,戴著墨鏡,抱著繈褓之中的死神,徑直找到院長。也不多解釋,就遞給院長一大筆錢,要求他們撫養嬰兒。其他任何細節都沒有了。而在當時,監控攝像在這種小縣城還沒有覆蓋,留下的影像資料也早已無從查找。死神甚至懷疑這個姐姐的真實性——因為隻是露一次麵的話,隨便找個替身都是十分容易的事。對以上種種,他的姐姐隻是解釋說,自己從事的工作比較特殊,不方便露麵,電話交流也困難,短信不能及時回複則是因為有時差。
對於這套聽上去,不能說漏洞百出,但總是十分不尋常的說辭,死神並非不想深挖,但一來從他的姐姐口中再問不出更多的事情了,二來她做事也乾淨,僅僅露麵一次,手機號碼也不顯示地區,三來自己孤身一人,無法追查。這件事也就一直壓在他心底。
而當他經曆了這種種的變數,終於有一天的時間,能夠用來做一些一直想做的事,他第一時間想到的,便是去找他的這個姐姐。
不管她與自己是否有血緣關係,不管她從事何種職業,甚至不管她到底是否存在。他就是想見她一麵。他根本未曾見過她,每次短信的交流都是寥寥數語,而且還有十多個小時的延遲。這樣的關係,當然沒有親情或是感情可言。這隻是一種執念,死神的一種執念。可是這種執念,又被這個“姐姐”身上的神秘,加以十餘年的時光,極度發酵。他腦中便莫名地,充滿了“無論如何都必須要見到她一麵”的想法。這種執念,如同猛獸一般,慫恿著他的頭腦,攛掇著他的身體,迫使他做出行動。他的全身的每個細胞都在躁動,似要將他的身體撕裂。過去十多年,他從未像現在這樣,如此渴求著某件事。
這天上午,上麵解除了基地這邊的網絡限製。他當即便給姐姐發了條短信
要遠行了。今天放假一天。無論你在哪,能見一麵嗎?有很多事想當麵聊聊。
之後他就一直在等。
一直到晚上九點,回信來了。與之前的寥寥幾句話比起來,這條信息十分長
我通過一些途徑,大概了解了你的情況。這一年確實是辛苦你了。也祝賀你,得到了不小的成長,還收獲了一些朋友。看起來,你似乎已經成長為一名“合格的戰士”了,至少,從那些人的說法之中確然如此。對此,我感到十分高興。你已經長大了,成熟了,儼然成了一位獨當一麵的自立的“人”了。恭喜你。
至於見麵的事,雖然很抱歉,但依舊不行。我知道你內心之中有許多疑惑,有許多不滿。你是個善於壓抑情感的人。這些事情都藏在你心底十餘年了吧。我以前一直沒有向你提起過你的身世;但現在,為了讓你不那麼恨我,或許我可以說點有些自私的事情。你的父母已然雙亡。但這件事並非是我的責任。正相反,是你的父母將你托付給了我。確實,這些年,我並沒有儘到一個姐姐的責任。我向你道歉。但這件事確實我也無能為力。
你說你將要遠行了。那應當是一個十分先進,十分繁榮,卻又重任在肩的世界吧。我知道,要離開這個生活了十多年的世界,去往一個遙遠遙遠,嶄新的地方,確實是有些殘忍的。但我仍然祝願你,能夠在新的世界中,找到屬於自己的,新的歸屬。
此後,你可能並不能很容易地聯係到我了;我也難以再具體地幫到你什麼了。不過如果你認為,我們之間的聯係就此斷了的話,那你可能想錯了。因為,緣,是這個世界上最微妙、最神奇的東西。它不會那麼輕易地被時間與空間的間隔阻斷。我堅信著這一點;希望你也能這樣相信著。若是天緣有份,我們會相見。
再會。
死神默默地讀完這條短信,扔掉手機,呆呆地坐在床沿。
一切的期盼都化作烏有。
他的心沉重地跳動。他感覺有些喘不過氣來。
他歎了一口氣。嗬嗬,緣嗎?這種東西,他從來都是不相信的。堅如自己的鎖鏈,都會被裁斷;細若遊絲的緣,又怎能穿越冰冷的時間和空間呢——要知道,時間和空間,可是最狠的東西了。
連這最後的幸運,也沒有降臨在自己身上嗎……
他閉上眼。任憑黑暗將自己吞沒……
晚八點二十三分。日本,江戶。
日高陽炎坐在桌旁。桌上,日式傳統料理和西式菜肴參半。
他的父親這樣對他說著“陽炎,不要被那些所謂的正義和光明衝昏了頭腦。我們曾經因此做過很多錯事。你要謹記,光明,永遠是藏於心中,需要你去找尋的……”
晚八點三十五分,美國,加利福尼亞州。
高聳瘠薄的落基山脈之上。湯汝則身著一襲中國古代書生的長袍,慢慢踱步,如同巡禮一般,又如同找尋著什麼。
他的一側,望向遠方,月亮剛好觸及海麵,如同深藍的天鵝絨上的一顆明珠。另一側,層疊起伏的山川延伸到視線儘頭,天空已經開始泛白。
晚九點四十三分。雲南,bn。
子建、子新兩人漫步在人跡罕至的叢林裡。
周圍是一片寂靜。兩人一句話也不說。
子建子新一邊大,住得又近,便打小玩在一塊。子新愈長大,性格愈見孤僻,以至於最後患上自閉症。但子建一直在她的最內層的交際圈之中。兩人雖然話不多,但是不管子新想什麼,子建都能明白。所以學校裡,也一直是子建照顧著子新。此刻,在這靜謐的叢林中,兩人仿佛能聽見各自的心聲,便更沒有說話的必要了。
因為此處不會有其他人,子建走著走著,便肆意的舒展開翅膀;子新隨即也雙翼顯現。
叢林中的鳥兒們如同受到了感召一樣,輕輕地走到枝頭,翩飛起來,紛紛盤繞在兩人上空。
若鳳凰來儀。
中國,sd省,圍防市,蒼狼縣,狩羊山下。
等到明華和昭兩人來到狩羊山的山腳下,已經是將近十一點了。
“這就是校歌裡一直提到的狩羊山啊。跟我想的不太一樣。”昭說道。
確實是這樣。一般的山,不管是石階或是小路,總是一上來就很正經地向你宣告這裡就是山的地盤了。可狩羊山不一樣。柏油馬路一直通到半山腰,與山石小路比起來,自然是十分寬敞,而且一側還有人行道,有路燈。即使是晚上,也是散步的好選擇——當然,這麼晚的時間,自然是不會有人了。
兩人順著路往上走,邊走邊聊。既然提到了校歌,兩人便又談起校園的那些日子。說起來也奇怪,一方麵,雖然他們接觸能力不過一年,可卻像過了許久一般;可另一方麵,一年之前上學的日子卻又曆曆在目,仿佛就在昨天。
最開始,道路兩側還有樓房,再往裡進,就隻有大片的莊園和果園了。除了略顯昏黃的路燈之外,便沒有燈火;除了間或有兩聲犬吠,也無聲響。道路向前盤繞,鋪展著。遠處的山體,便如同係上了一條路燈穿連成的絲帶。
明華是當地人。她給昭講述自己小時候的事。小學時候一年一度的春遊,便是從這條路往山上走。還有,爺爺會騎著一輛大摩托,載著自己,往旁邊的獵場去——雖說是獵場,不過自從二十多年前獵槍全部上繳之後,便不會再有打獵的人了,隻是一直這麼叫,就沿用下來。她跟著爺爺,沿著青石板拾級而上,看頂上的動物園;還有那七層佛塔,每一層都供著泥塑的佛像,有的和藹,有的張牙舞爪……
所謂狩羊山,其實指的是一小片範圍內的山峰——當然了,魯中地區自然是不會有太高的山了,所謂山,可能也隻能算得上是小丘陵了吧。除了他們現在正在爬的孤山,還有獵場那座山,以及遠處的方山,都可算作狩羊山的範疇。
兩人走著,兩側的景物也悄悄變換成樹林了。沿著馬路走到最上,是一小片廣場。馬路是貫通的,繼續走,便從另一個方向下山了。就在這裡,森林如同被劈開一個小口一般,黑魆魆的,凝望著到來的人。一條山石和水泥砌成的小路,從這裡出現,一直通向目力不可及的深處。
昭望了一眼。“要繼續走嗎?”
明華夜晚爬山,每次都是到這裡就原路返回了。但這次,她說“繼續走。”
這個點,入林的檢查站裡早已無人,兩人便踏上小路,進入山林之中。雖然告彆了一路路燈的陪伴,但月亮此時節已近中天,明晃晃地,灑下純潔柔和的光,也剪裁出斑駁搖動的樹影——好巧的是,今天,又是滿月。
都說,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蘇軾曾經因為離彆時月圓而慨歎。月無情,人有意,月圓並非本意,隻是在離彆的背景之下,更襯出悲情罷了。
看明華情緒有些低落,昭便打趣道“這地方倒是不錯,遠離人煙,還有密林遮擋。不管是殺人越貨,還是想乾點彆的什麼事,都不會有人發現的吧。”說著,他捏了捏明華的手,開玩笑地看著她。
明華也笑了,卻故作認真的說“做美夢呢。彆看這層林圍繞,夜中,萬籟俱寂,我要真叫喊起來,整片孤山都聽得清楚。這裡向上不遠處便有護林站,裡麵是有人的。”
“可他們未必打得過我。”昭繼續打趣。
“去去去,說什麼鬼話。”
明華欲繼續向前走,昭右手一拽明華的左手,明華身子側過來,昭順勢右手也握住明華的左手。兩人四目對視,在這黑夜密林之中,兩人眼中映著的星光便都看得清楚。
“哎,我說,你當真不怕我對你做點什麼?”
興許是因為害羞吧,明華稍稍側過頭,不直視他。“無聊。你才不會做這樣的事呢。”
昭身體向前邁出一步,明華便不由自主地後退了一步。這小路本來就不寬,僅僅容下兩人並排走路的空間,兩側是鬆樹林。明華這後退,一腳踩到路邊緣,身子向後仰,便倚上了路旁的鬆樹。昭順勢靠過去,左手撐在樹乾上,低頭吻了上去。
這一刻,所有的不安和傷感,全都被蔓延的貪欲所吞沒。兩人在這隔絕於世的空間之中,儘情地享受著每一秒的溫存。
許久,兩人才分開。
明華臉有些泛紅,小聲問著“你……你乾什麼?”
“傻瓜,既然要走了,那就趁著這剩餘的時間,好好享受當下啊。”
可那種貪婪過去之後,隨之襲來的,便是如潮水一般的空虛和感傷。莫名地,便一齊湧到了明華的心上。莫名地,她心中的防線瞬間決堤,眼淚湧出。她撲到昭的懷裡,痛快地哭了起來。
昭倒是被這突如其來的狀況嚇到了。心想這又不是初吻,不至於反應這麼大吧……卻也不敢說什麼,一直把她摟在懷裡,摸著她的頭。
明華也說不清這種突如其來的情緒是什麼。不過其實,她本來在家裡就想哭出來了;但是父母麵前,若是流淚,那便是示弱。要知道,父母最擔心的便是怕她在外不能自立,她無論如何也要把自己堅強的一麵展示出來。可在這裡,麵對著戀人,心中的那一層偽裝也卸下了,之前壓抑的情感便一並湧現了出來。
許久,明華從哭泣轉成抽噎,輕輕抬起頭,又歎一口氣,平複了一下心情,說道“無論如何,要走了啊……”
昭沒說話。明華繼續說“這一走,可能就再也不會回來了吧?這裡的一草一木,一山一水……還有我的家庭,還有那所學校,還有這個熟悉的小城鎮……可能都見不到了吧?可能這樣說很自私,可我現在,真的隻想拋下所有的責任和能力,隻是在這座小縣城裡,過著簡簡單單的生活……”
“小傻瓜,你怎可能一輩子不離開這座縣城呢?”
“我也恨我這種性格,可這些過去的記憶,我卻總是放不下……”
“這不怪你。人都是這樣的。我們既然從過去的經曆之中獲取經驗和知識,就肯定會對過往產生依戀。不過,過去的事情是無窮的,而你的心思卻是有限的。你若是想用自己有限的記憶,攫住所有的過往,那不也是很荒唐的事嗎?倒不如,僅僅挑選那些快樂的、有價值的回憶,把它們記下來;那些傷感的事情,全都拋諸腦後。剩下的精力,就用在勇敢追逐明天上。這樣才算是人生嘛。“
明華深呼吸幾口。點點頭,說道“我們繼續走吧。”
再上,小路之後,是木質的階梯。此處的山勢陡峭許多,向上望去,那階梯便如同連接天地一般。兩人踩在上麵,每一步都鏗然有聲。再走不多時,便到了山頂。
此處本是伯夷叔齊采薇而食之處。山上有一小祠,名曰昭賢;也有幾塊石碑。
兩人站在山上,向下望去。此時,已經接近十二點了。山下的城裡,成片成片的燈火消失不見;隻剩下隱約浮泛著的路燈的點點亮光,如星光一般。
這裡離城區很近,但如此看去,大部分的細節也已經被抹去了。若是再高再遠一些,一個城市就會是一個亮點,一片大地上,也會有這樣的場景。如同漆黑的溶洞裡的螢火蟲一般。可若是再飛遠呢?當他們漸漸遠去,地球也會漸漸縮小,太陽係也會漸漸縮小,直至與背景中的星星一般大小。亦如螢火一般。人類的所有的文明,所有的痕跡,所有的努力,都會成為一個毫無細節、不可分辨的點。那便是他們的全部的眷戀了。而在此之前,在他們離開地球之前,在地球上麵的人看來,他們的光芒,他們的飛船的光芒,也會成為這樣一個點——如螢火一般。
明華突然想起一句話。
“我將變成螢火蟲。”她說道。
這句話的來曆自然是七十多年前的神風特攻隊。但明華知曉這句話,還是從那套著名的《三體》裡。
“螢火蟲嗎?”昭站在明華身後,接口說道,“不,我們將會變成星星,變成月亮,變成太陽——這一次,我們的光,將會恒久地照耀著人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