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是心有所感,崔父緩緩轉過頭,正對上女兒焦急的視線。
這一對視,中間隔著寒暑晨昏,隔著亂葬崗的呼喊,隔著千百無辜者的性命。
人人都說鬼是不會哭的,可顧淩霄分明看見崔蘋兒淌了淚。
“仙長,”她說,“我願贖罪。”
遲寧的本意是攔住陰魂,幫顧淩霄爭取到和崔蘋兒周旋的機會。
可漸漸的,有大半的陰魂朝他圍過來。
各色的麵目,蒼白,猙獰,遲寧身處其中,看得目眩。
靈力不支,遲寧用踏鴻劍撐著地麵,勉強讓自己不倒下。
一隻陰魂舉著鐵棒朝遲寧揮來,遲寧自知躲不過,想生生挨下這一記。
預料中的痛楚沒有發生,彈琴人從高處跳下,琴身一掃,把那陰魂擊退。
“你是?”遲寧看著那人的麵具。
對方道“你跟我走。”
遲寧後退幾步逃開對方臂彎,順勢摘下了那人的麵具。
銀白麵具掉在地上,遲寧看清了麵具後的臉孔。
他有些不知所措,連聲音都放得很低“我寧願不是你……沈秋庭。”
“嘭”的一聲響,眾陰魂都停住了動作。
遲寧去尋聲音的來源。
隻見崔蘋兒撞到了孫府前掛著紅綢的柱子上,義無反顧,頭破血流。
身帶詛咒的亡魂,不入輪回,沒有轉世。
崔蘋兒眼見自己消散,從雙足開始慢慢往上,她孱弱的身體逐漸消散,化為一抔輕飄的灰煙。
透過孫府高高的門扉,蘋兒最後一次往裡望。
記憶裡少爺總愛穿朱紅色衣袍,他倚在廊前逗鳥雀,春風過堂,滿院都是熏然暖香。
蘋兒和其他女孩一起做女紅,遠遠瞧著少年郎,恍惚到失手刺偏了手裡的繡花針。
針尖紮破指腹,溢出一滴相思血……
……
“蘋兒……”遲寧想要上前,卻被沈秋庭牢牢攥住胳膊。
遲寧從未這麼痛過,崔蘋兒好像已經是他身體的一部分。
崔蘋兒魂飛魄散,遲寧的一顆心仿佛死了一次。
噬靈術契約已解,眾人將要蘇醒。
蘇醒之前,陰魂往往最暴動難安,瘋狂地反噬操縱者。
錚得一聲,一絲銀弦崩斷,沈秋庭嗆出血來。
局麵崩潰,沈秋庭卻去握遲寧的掌心。
遲寧隻感覺像被冰冷的蛇尾纏上“放開!”
沈秋庭似乎有些傷感,伸出的手又收了回去,嘴裡說些不著邊際的話“我練了很久,很想給你彈一曲《鬆風寒》。”
“泠泠七弦上,靜聽鬆風寒。”沈秋庭覺得遲寧一定會喜歡。
可惜琴弦斷絕,曲調難成。可惜他們撕破了和善的麵皮,是水火不容的仇敵。
幻陣雖破,遲寧卻受製於人,他聽見沈秋庭又問和之前同樣的話“你跟我走麼。”
遲寧看向前方,顧淩霄站在孫府門前,長身而立。
那才是和他同道的人。
遲寧淡聲回應沈秋庭“我毋寧死。”
這局沈秋庭一敗塗地,他收起聆恨,垂眸看遲寧“可我早說過,你死,我舍不得。”
語畢,沈秋庭仰頭而笑,越上高牆,消失在了夜色裡。
遲寧無法去追,他已經是強弩之末。
撐著踏鴻劍想起身,遲寧卻發現雙膝虛軟,一步也挪不動。
眼眶發酸,他用手背一擦,竟沾上了一道水痕。
什麼時候哭了?
遲寧怎麼擦也擦不乾淨淚水,直到他被擁進溫暖的懷抱裡。
顧淩霄吻去遲寧的淚水,雙唇再往下,輕碰到嘴角。
這個吻輕且安靜,安慰大過親昵。
遲寧感覺像被什麼小動物觸碰著,有種親近的溫暖感。
“顧淩霄……”
“嗯。”
四周闃寂,無邊無際的黑暗空茫裡,隻照著一彎朦朧殘月。
遲寧和西沉的月光一樣冷,單薄的身軀微顫,指尖都透著病弱的霜白色。
遲寧總會給他一種錯覺,像隨時會消失的朝露,像隨時會凋零的曇花。
顧淩霄去拍遲寧的背“沒事了,馬上天亮了,我陪你。”
他要和遲寧糾葛不清,他要和遲寧共信神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