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雲開有點啼笑皆非。
李斯思深沉的坐在旁邊抽薄荷煙,煙灰燒得極長也不抖,他嫋嫋吐了口煙,看著顧雲開坐在他身邊問候“李導,您怎麼樣?剛沒被嚇到吧?”
“沒。”李斯思很憂鬱,他是經過大風大浪的人,什麼場麵沒見過,更何況薄荷上腦,他現在覺得腦仁兒都像被凍住了一樣,他抖了抖煙,煙灰跌在地上抖得粉身碎骨,忽然開口道“我就是覺著吧,拍了這麼久的戲,你剛剛最像加西亞了。”
導演果然是導演,這個思想境界……
顧雲開一陣汗顏,不知道這算誇還是算貶,趕緊找了個借口離開了李斯思,不去乾涉偉大的導演高尚的思考過程。劇組不少人乾完自己的事,紛紛湧上來看稀奇似的看著顧雲開,演技是演技,本事是本事,一個保鏢有這樣的身手不稀奇,可放在一個演員身上,就像是神跡了。
不少女助理嘖嘖稱奇的摸了摸顧雲開的手掌,又捏了捏他的胳膊,眼冒桃心——不過顧雲開眼尖的看到不少吃豆腐的“女助理”裡還摻雜了男性。
他倒也不在意,大家都很有規矩,知道什麼地方能碰什麼地方不能碰,戀戀不舍的摸了摸製服歹徒的雙手之後,倒沒有幾個人流露出抱腿意願的。
拉勞有點害臊,可她性格風風火火,較為直爽有擔當,因此臉皮發紅的立刻跑來跟顧雲開鞠躬道歉,顧雲開哪會為難她,就擺手笑笑說沒事。亨利沒像以前那樣肆無忌憚的撲上來動手動腳,而是小心翼翼的推搡了下顧雲開的肩膀,確定自己被看到了才架過胳膊來摟住了顧雲開,大概是怕自己被來個過肩摔,語氣驚歎。
“哥們,你可真是神了!”
顧雲開客氣的撣了撣衣服,謙虛道“哪裡,真是不好意思,我把戲服都弄臟了。對了,我剛剛出手有些重,他們沒事兒吧?”
“能有什麼大事!”亨利對那些歹徒可謂是不屑一顧,覺得他們翹辮子都是為民除害,顧雲開倒是有點顧忌,他憋著火,下手難免有點失了分寸,打的又全是太陽穴這種要害,要是一個氣緩不過來,輕點隻是頭部劇痛,重點致死都是有可能的。
顧雲開並不是覺得有什麼,隻是不想讓自己惹上不必要的麻煩。
晚上的時候劇組特意辦了個小篝火晚會,李斯思也調了些人過來,生怕又再發生相似的事情,劇組因此增加了不少人手。顧雲開的身手也在劇組裡傳了個遍,男孩子多多少少打過架,也不怕痛跟流血,顧雲開也不例外,他並不是文靜乖巧的那些好學生,小時候好動,少年的時候還打過群架,但是那都是很久遠的記憶了,自從有了點身份地位之後,他就再也沒親自動過手。
像是今天這種大獲全勝,讓顧雲開無端想起了自己小時候坐在一個麵容都已模糊的男孩身上,一拳又一拳的打下去,那咬牙切齒的恨意跟滔天的怒火清晰的仿佛一回憶就如洪流席卷上神經。
結局似乎沒什麼好還是不好的,他站在光禿禿的潔白牆壁前麵壁,一天又一天,一日又一日,那時他沒有現在萬分之一的強大,卻燃燒的如同一團明亮的火焰。
他是個孤兒,在還不足夠成熟的時候,瘋了般的介意這個。
這種感覺說不上好還是不好,隻是多少讓人覺得有些恍惚。
顧雲開在歡聲雷動之中碰了碰啤酒,劇組所有人的麵孔都在火光下模糊不清,他們跟村莊買了頭羊,剃光了毛,刨出了內臟,架在了木架子上翻烤,沒多久油脂就冒出了滋滋的香氣來,摻雜了血色的雪白皮肉在火光的舔舐下慢慢轉變出蜜色的光澤來。
他垂著頭,看著啤酒,隻覺得落寞,仿佛那些歡聲笑語都與他全無關係。
夜風刮在臉上像是鈍刀子割肉,顧雲開把衣服裹緊了,從這些熱鬨裡撤開了自己,劇組也沒有什麼人發現他不在了,又或者是酒讓所有人都變成醉醺醺的。
顧雲開拎著啤酒瓶坐在了小樹林外的湖邊,這個季節仍有蟲鳴,低低的演奏著,伴隨不時出現的清脆鳥鳴合唱一首夜曲。
他低頭看見了湖水裡的自己,覺得像是看到了一捧疲憊的灰燼。
不知道為什麼,在這個璀璨美麗的星夜下,顧雲開忽然能明白為什麼所有人都那麼喜歡夏普了,沒有人喜歡奄奄一息,蔓延著死亡與疾病的老人。夏普與簡遠是同一種人,他們身上有張揚的生機與活氣,有時候會顯得有些古怪,可是人們永遠無法克製自己被這種光明吸引。
黑暗的儘頭永遠都是光明。
也許人們會短暫的迷戀那種孤僻,扭曲,陰暗的黑暗,可最終都會選擇擁抱光明。
顧雲開忽然覺得索然無味,他知道自己暮氣沉沉,滿腦子算計,假使有人來透徹的分析他這個人,大概評語會是一個優秀又精明的商人。可是演戲之後,他才發現人生其實是分有許許多多種不同的東西,像是溫暖,像是愛,像是一些莫名其妙的快樂。
韓致陽是個好人,溫靜安也不壞,張子滔資源很好……
顧雲開將自己的人物網曆曆細數了過來,竟無端隻覺得悲涼,他連個朋友都沒有!什麼人才會連個知心好友都沒有!
還沒察覺到自己多多少少有點喝醉了的顧雲開憤憤不平的用瓶底敲了敲石頭,惱火的想道我今天是剛拯救了十幾個人,免於劇組損失數十萬的英雄,可是居然連個朋友都沒有!這像話嗎!
他從沒談過戀愛,也不知道那有什麼趣味。
可是顧雲開忽然很希望會有一個人能愛著自己,就像所有人愛著夏普一樣,並不隻是受歡迎,還有包容。受歡迎不難,畢竟他有數十萬的粉絲,每個粉絲多多少少都對他有好感,可是顧雲開並不想要那種,粉絲愛的是他的作品,愛的是他的臉或者演技。
顧雲開要更貪心,他想要的更多,更全麵。
也不是,不是顧見月那樣的,顧雲開知道顧見月眼裡看到的人從來都不是他,那個女孩子眼裡的溫暖與愛意,傾注的永遠是那個悄無聲息離開這個世界的‘顧雲開’。是那個給她小時候紮麻花辮,為了她跟彆的孩子扭打的壞脾氣男孩,是為了她毅然投身娛樂圈的兄長。
是那個犧牲自己又斷送自己的人。
顧雲開永遠無法取代那個人,因此在顧見月的眼睛裡,他的本身永遠不能真正存在。
有些人喝醉了酒容易傷感,有些人喝醉了酒容易發瘋,可顧雲開喝醉了,就容易多愁善感起來——其實這也不奇怪,加上上輩子的話,他可是個年紀逼近五十大關,卻沒有妻兒的孤寡老人,還患著癌症。
的確是到了多愁善感的年紀。
顧雲開呆呆的看著水,流銀般的月光在湖水中蕩漾著破碎,他看到自己的影子被拉長了,又投在了石頭上,然後又像是被嶙峋的石頭碾碎了,悄無聲息的撒進了水中,慢慢沉了下去。
不知怎的,他忽然有點想哭。
因為顧雲開忽然發現,他想找個人發發對夏普演技的羨慕與牢騷,談談今天發生的事,說說他腎上腺素飆高了拆槍快得隻用十幾秒的偉大事跡都沒有辦法,他沒有這樣可以交心的朋友,韓致陽不錯,但是,隻是還沒有那麼值得他傾心相托。
這種孤獨感是他無論變得多強大都無法消弭的。
就算顧雲開找到了夢想,找到了新生命的,找到了一個值得為之努力奮鬥的目標,他的人生依舊與當年沒有任何區彆,也沒有什麼變化,他依舊貧瘠的一無所有。
演加西亞讓顧雲開覺得很艱難,他能感覺到當初易默文愛著卞揚的心情,也能理解對方的選擇,那種愛意是非常夢幻的,他從裡頭拔除跟進入,都多少有些感同身受,那很細膩真實,可對顧雲開來講太過平淡,那種愛情細水長流,隻有悲傷與絕望震撼著他。
但是加西亞跟丘奇又是另一種感覺,他們之間存在著一種顧雲開夢寐以求的真誠與熱切的友誼。如果世界上的人從誕生開始就隻有半個,那麼加西亞跟丘奇就有幸找到了自己的另一半,他們互相欣賞對方的優點,也寬容的接納彼此的缺點,推心置腹般的信任著彼此。
演戲的時候,演員總會沉溺在角色之中,夏普的演技也遠勝過了溫靜安,因此帶給顧雲開的震撼就更大。
他能借由加西亞的身份,穿越時空回到那個戰火燃燒的時代,在極端的不安全跟生命無常之前,全心全意的信任著怪誕又有點古怪的丘奇,胸腔裡湧動的愛意並不隻是簡單的愛情與友誼,而是一種更深厚的東西,包含著信任,感激,還有雀躍。每當加西亞遇到令人痛苦與絕望的事情,見到丘奇又會使他感覺到溫暖與愉快,而丘奇也是如此。
在每個加西亞的士兵,每個丘奇的學生一一的離開他們,他們都依靠彼此度過那些艱難的日子。
他們甚至還沒有顧雲開安全,也不像顧雲開這樣受人歡迎,可他們之間卻擁有顧雲開兩輩子都沒得到的東西。
顧雲開真的非常羨慕加西亞,他知道自己醒來之後這些愚蠢的念頭就會蕩然無存,這些軟弱無助的想法就會像是電腦格盤似的在他的大腦裡完全的消失掉。他又會在理智到來之後變成那個一步步往上走的小演員,籌謀著自己所有的資本,為自己未來的人生規劃下方方麵麵。
可這一刻他真的有點想為自己失敗的人生放聲痛哭。
他怎麼能活得這麼慘?
還沒等醉酒的老年人收拾好自己的心情,手機忽然響動了起來,簡遠發來了視頻邀請。
這大概是今天唯一的好消息了,顧雲開沒精打采的接通了視頻,抽空還想了想自己的流量包,可很快就沒怎麼在意這個事了。簡遠不知道是在什麼地方,把自己穿得像是個吉普賽神婆跟傑克船長的結合體,紮著一塊花花綠綠的巾帽,接了些頭發,紮著臟辮,還垂著大堆奇奇怪怪的吊墜。
顧雲開憂鬱的心情一下子煙消雲散,直接笑出了聲來“你怎麼回事?”
“這是聖格倫索最近的新潮流,我喜歡新東西。”簡遠嘟了嘟嘴,抬起了電腦,四下搜尋著,最後把電腦放在了一架鋼琴上麵,自己則蹦蹦跳跳的騎上了桌子,小腿微微屈起挪動著椅子。他似乎還化了妝,臉上擦了些不少黑粉,眼角跟眉毛處還有些亂七八糟的金銀色粉,雙眼耀耀生輝,整個人看起來有種奇異的魅力,“還有,我也很高興見到您。”
顧雲開不太喜歡夏普,卻很難不去喜歡簡遠。
他柔軟而朦朧的眼睛因醉酒而顯得水潤與溫順起來,而年輕人的眼睛則閃閃發亮,有種坦率的真誠,他摸了摸自己特立獨行的腦袋,那些奇奇怪怪的配飾跟辮子隨著他的動作不安分的跳來跳去,好奇的打量著顧雲開。
“您怎麼了?”
簡遠架起了腿,手肘壓住膝蓋,支著下巴疑惑道“一份新工作嗎?”
“是啊。”顧雲開恍惚的喃喃道,定睛看著簡遠,有點想問他的水晶球在哪裡,能不能給自己占卜一下未來。不過他還沒有醉得那麼瘋,那個蠢問題被咬在了唇齒之間,最終也沒有暴露出來,他擰了擰眉心,在醉酒跟理智的泥潭裡徒勞掙紮了會兒,“一份好的像做夢的新工作。”
簡遠短促的評價道“您看起來的確有些像在做夢。”
顧雲開很有心想跟他談談有關劇組的事,可又想起了保密協議,抿了抿唇,忽然道“你知道加西亞與丘奇嗎?”
“噢,我的初中課本上有。”簡遠不假思索道,“令人驚歎的情誼,怎麼了?”
顧雲開覺得自己的吐息都像是寒冷的,他微微瑟縮了下,空酒瓶順著他的手心掉了下去,咕嚕咕嚕的發出聲音來,簡遠的視野看不見,就追問道“什麼東西?您沒事吧?”
“沒什麼,我想問問你,小遠,你對他們倆怎麼看?”
簡遠歪著頭思考了會兒,莊重的說道“他們在最令人絕望的境地裡,創造了生命的希望。假使隻有一個人,都成不了事,可他們並不孤獨,我想即使在加西亞離世之後,丘奇想起他仍是快樂的,人生自然有許多悲痛的事情,可是那些悲痛,都來源於美好啊,無論如何,他們都會重新相聚的,生命隻是延遲了這種團聚。”
顧雲開的頭在隱隱作痛,他猛然抽了口氣,稍稍躬起了身體,“我不知道你能否明白這種感覺,小遠,你還這麼年輕,又有才華,大抵是不太像我這麼孤僻的。”
簡遠“噢”了聲,忽然道“我知道了,您身上一定發生了些令人難過的事情,是您的朋友?”他低垂著眼睛,腳翻來覆去的折騰著那把椅子,神態變得沉默而悲傷起來,“如果您願意的話,我可以做個聽客,但要是您不想,我可以為您彈些曲子。”
顧雲開陷入了“這小子這麼聰明了得?”跟“他果然是個小天使”的複雜情緒之中,他緩緩歎了口氣道“問題就在這兒,我沒有朋友。”
“啊……”簡遠發出了小小的一聲輕呼,他一下子就明白了真正讓眼前這個看起來成熟理智的男人感到痛苦的是什麼。
也終於明白他為什麼提起加西亞與丘奇了。
生命的美麗之處就在於痛苦與美好總是相互依附,人們陷入巨大的悲傷時,通常正是因為他們回憶著那些美好的東西,為自己失去未來會得到更多的幸福而感到痛苦。但過往的美好是永恒的,它們被時光銘記,永遠都不會消逝,也不會被抹去。
“可是。”簡遠臉上有種天真的疑惑,“我們已經是朋友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