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他不自由。
或者說,他從沒自由過,他沒放聲狂笑過一次,每次成功的前路無論如何艱辛,他都苛刻的將這一切當做習以為常,不動聲色的點點頭,在他人的歡笑聲裡扮演神秘莫測的厲害人物。即便墜入穀底,顧雲開也未曾放聲痛哭,將一切隱忍進腹中,他太清楚不過痛哭無法為他帶來任何東西。
既然如此,痛哭與歡笑又有何意義,既然無人在意你的笑容,無人介懷你的流淚,人們眼中倒映出的隻有勝敗,那就隻有成功,不斷的成功。喜怒哀樂在利益麵前毫無任何價值可言,隻除了人們需要利用它的時候。
人們常說知道自己想要什麼,然後去爭取。
顧雲開沒有什麼特彆想要的,起初他想要吃飽穿暖,後來他想要更多的錢,站得更高,笑到最後……
可沒有人能笑到最後,死亡與病痛是不可收買的事物,它們來臨時,一個招呼都不打,就掠走了顧雲開的一切,他在走向死亡的道路上環顧四周,仍是空空蕩蕩的,就好像自己還是小時候的那個孩子一樣,仿佛自己依舊看著那麵裂開了縫隙的白色牆壁。
日複一日,什麼都沒有。
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想要的都擁有了,卻仍舊毫不滿足,仍舊覺得寂寞,仍舊覺得索然無味。
現在想來,他厭惡夏普不是因為彆的,再令人難以忍受的刁難,再令人反感的捉弄,在顧雲開還未曾功成名就時就不知道經曆過多少次了,所以那都是借口,他隻不過是在嫉妒。
嫉妒這種所謂的不成熟,嫉妒這種自由,嫉妒這種灑脫,嫉妒所有人都愛夏普,為他神魂顛倒,任由他縱情狂態。
上輩子他被生活推著走,不想被任何人碾過去,所以越爬越高,越走越往上,可站在頂峰也並不曾感覺到什麼快樂。大量的工作跟計劃占據了他的時間,他對所有合作對象都笑臉相迎,對所有下屬則嚴格要求,高強度的工作最後也送了他一份可以永遠休息的大禮。
沒有人愛他,他也不愛任何人。
這輩子也相差不遠,顧雲開對人生並無任何過度的幻想跟追求,仿佛追名逐利,苛求成功早已成了他人生的一部分。他應死者的想法與寬容顧見月的執著繼續在這個娛樂圈裡生存下去,可惜他是個商人,對演員應當該如何計劃一竅不通,更無需提及為自己接下來的人生安排什麼計劃了,學習日常與琢磨演技已經花費去了他過多的精力。
之後就如同順水推舟,他就是那片舟,慢慢在這一切裡找到自己感興趣的,可以作為夢想的對象。
夏普說得沒錯,他是個機器人,命運安排他擁有什麼,他才能得到什麼。
說不準連機器人都比他富有思想的多,他從未生活過,他隻是一直不斷的,不斷的生存著。
顧雲開坐在那張冰涼又柔軟的地毯上大概有那麼會兒功夫,時間的概念在他腦海裡模糊的不成樣子,他疲憊的脫了鞋,然後把幾乎要勒死自己的圍巾解了下來掛在了衣架上,渾渾噩噩的跌進了柔軟的床鋪裡,說不上腦子裡是不是一團漿糊。
整個人像是瞬間墜入了深穀,他不知道何時會摔個粉身碎骨,隻是不斷的自由落體著,大腦一片空白,刀鋒仿佛剜過皮膚,發冷的刺痛著。
直到手機從口袋裡跌了出來,在床鋪上翻了幾個跟頭,大概是被單上的褶皺蹭了過去,通訊錄被打了開來,一長串的名字裡,簡遠兩個字突兀的出現在了顧雲開的視野之中。
現在已經晚上八點了,顧雲開不確定對方在不在忙,也許在跟團隊練習,也許是在做音樂會的準備,也許是……
顧雲開將手機撈到了掌心裡,疲憊的仰臥著,忽然感覺到一陣畏懼與瑟縮,像是久居黑暗的人第一次接觸光明,難免感到有點小心翼翼的無所適從。
他從沒任性過,連同這種機會都極為難得。
畢竟這個晚上已經夠糟了,他實在不想再經曆些更糟糕也更尷尬的事。
綠色的通話鍵在顧雲開遊移的拇指下巍然不動,他生平第一次知道原來隻不過是打個電話都是如此艱難,當那舉酸的拇指不堪重負的垂落與觸屏相觸碰時,顧雲開多少有些吃驚的撤回了手指,卻無端從中滋生出一種竊喜般的僥幸與憂慮。
振鈴聲響了數次,顧雲開沉默的看了看,卻遲遲沒有掛斷。
大概是有一分鐘——或者是鈴聲不斷的響了六七次左右,顧雲開幾乎都要絕望了,他將手機丟棄在枕邊,靜靜等待著應有的係統女音冷冰冰的回報無人接聽的結果。那頭卻忽然接起了電話,可以聽得見那頭聲音嘈雜,像是許多樂器混在一起似的。
“我打擾你了嗎?”顧雲開本欲出口的傾訴與驚喜頓時一道卡住了,他沉默了片刻,謹慎又遲疑的說道,“很抱歉。”
像是烏龜小心翼翼的將脆弱的頭縮回了堅硬的龜甲之中。
不對勁。
通話與視頻截然不同,正因為瞧不見模樣,才會尤其注意到聲音之中的差彆,簡遠看不到顧雲開是什麼樣子,可是他聽見那聲音裡的疲憊與無力,那很不像是顧雲開平日裡的模樣。
他記得這位先生向來彬彬有禮,對自己的要求一絲不苟,每次見麵與交談,他就理性的好像是一台嚴絲合縫的機器,渾身上下運轉流暢,找不出半點毛病來,哪怕是陷入困惑需要求助的時候也是如此,依舊冷靜得無可挑剔。
無論接受什麼樣的角色,他都會在那些狂亂、詭異、具有可怕吸引力的感情之中掙脫出來,用理智分析人物的情感與性格。
可現在並不是這樣,他聽起來像缺了油,少了零件,沒了動力,脆弱而迷茫,仿佛迷途的路人在道路上徘徊猶豫,急需要黑暗中的燭光指引迷途。
仿佛瞬間從理智的機器化身成了無助的人類。
“啊——事實上……我正想擺脫這一切。”簡遠打定了注意,於是撒了個無關緊要的小謊,他衝老樂師們打了個招呼,將手機夾在肩膀與耳朵的空隙之中,雙手合十,求饒般的對這些合奏的音樂家們眨了眨眼,露出乖巧又誠懇的模樣來。
“去吧。”
穩重的樂師長無聲的說道,又比了個九的數字“記得回來。”
沒問題!
簡遠俏皮的拋了個媚眼,急急忙忙的從這金碧輝煌的音樂殿堂之中脫身而出,來到了安靜無比的陽台邊緣處繼續進行他們的對話。
他暫時不參加練習,可也不能影響任何人。
那一頭的顧雲開似乎有點失笑,他低沉且沙啞的嗓音帶著點傷感,又仿佛斟酌過似的開口“你好像總會在恰當的時候跟我站在一起,我很感激這一點,真的。”
“我已經答應過您啦。”簡遠看著天上的月亮,愉快又溫柔的說道,“我願意做您的丘奇,也願意在適當的時候做加西亞,假如我做不到的話,那我就不該對您這樣輕易的許諾不是嗎?這本就是理所當然,既然是我應該做到的事情,那又有什麼可感激的呢?”
顧雲開又在手機那頭笑,聲音出奇了的低,可是很清晰,不至於聽不清楚他在說些什麼“但是通常人們許諾的時候,都是很真心的,我相信……起碼在那一刻,隻是做不到而已……大多數人都會選擇忘掉的,無論是許諾的,還是被許諾的。”
“為什麼呢?”簡遠多少有些不解,他琢磨了會,仍舊選擇追問道,“為什麼答應自己做不到的事?”
“也許……他們以為自己會做到吧。”顧雲開歎了口氣道,他不知道怎麼回答這個問題,畢竟這種事實在是常態,“或者是出於安慰,客氣,跟一種同情心衍生的關照。絕大多數人都不會當真的,他們當時聽了很感動,然後沒過多久也就忘了,又也許,我們都覺得自己不該那麼麻煩彆人。”
簡遠沉默了會兒,下意識搖了搖頭道“我不太明白,彆人答應的事情,為什麼您要考慮麻不麻煩呢?”
“這通常就是人類煩惱的根源了,會不自覺的過於在乎彆人的想法。”顧雲開的聲音聽不出喜怒哀樂,“假如有些人快活的隻用做自己,不必考慮彆人,永遠做自己覺得對的事情,人們又都愛著他,那自然也就沒有什麼可擔心的了。”
簡遠忍不住笑了起來,從善如流道“那就好辦了,你起碼在我麵前可以做一個沒什麼可擔心的人呀。”
顧雲開似乎被噎了一下,他忽然生硬的轉開了話題“我真的沒打擾你的演奏或者練習什麼的嗎?”
他又再度確認了一遍。
“等打擾到的時候,我會告訴您的。”簡遠笑道。
顧雲開似乎也笑了起來,他緩緩道“跟你聊天總是很開心,我不怎麼常有這樣能放下一切可以隨便聊一聊的機會跟對象。”
他聽起來還像是有些什麼事情鬱結於心,可比起剛剛打電話來時要好得多了。
“那現在您應有儘有了。”
簡遠的聲音依舊平和而包容,仿佛支柱般穩定住了顧雲開的心情,假如彆人說出這些話來,難免會有些虛偽與過於甜膩的奉承,可是簡遠不會,他吐露出的每個字都像他彈奏出的音符那樣動聽與真實。
“對了,你不必再對我用敬稱了,既然我們是朋友,更何況你打字的時候都已經變成你了。”顧雲開故意說了一段無關緊要的小事放在前頭作為鋪墊,他的疑心又再攀爬上來,片刻都不得安寧,那問題仿佛毒液與冰渣似的戳刺著他的舌尖,叫他咽回腹中;又好似地獄裡的岩漿般熊熊炙烤著他的心臟,恨不得頃刻間就吐出來。
“我不明白。”顧雲開輕輕的歎息道,“我是如何成為這個幸運的人的?”
簡遠的沉默長久的幾乎令人有些不安,顧雲開卻不曾後悔,他如果無法刨根究底得知這毫無由來的好意,即便此刻欣然接受,也遲早有一日會惶恐不安到懷疑對方的目的,他也許會後悔對人生的抉擇,可對自己做出的決定,卻少有反悔的時刻。
“這件事,說起來其實有些令人羞愧。”簡遠轉過頭看著那些樂師們休息著聊天的模樣,他本以為自己終身都無望進入這些人當中了,“在遇見你的那一天,我本已打算向我的父親投降,對他道歉,接受他對我的一切安排。”
顧雲開多多少少有些吃驚,他問道“你們因何事不合?”
“我的父親與爺爺都是極具盛名的音樂家,他們都是很偉大的作曲者,我小時候便沐浴在他們的光輝之下,那時我還能寫出不少曲子,可越是長大,經曆的事情越多,我反而越難下筆了。”簡遠輕輕歎息道,假使他這時不是在告訴顧雲開自己的想法,幾乎難以想象他這樣愉快的人也會有這樣的苦惱,“我離開了家,去了陌生的城市,租了一套小房子,我不太去遠的地方,隻能寫一些破碎的旋律,覺得壓抑了,就在房子前的小公園裡走走,偶爾演奏一番。”
原來如此。
簡遠自陽台的欄杆往外看,看到了被切割成截然不同的月光,微笑著說道“我那時候滿心絕望,我想,我自此大概止步於此,也許就要放棄創作的美夢了,大概是我沒有什麼天賦吧,是時候結束這任性妄為的行為了,彆再繼續做個胡思亂想的傻子了。然後您就來了,像是做夢一樣,您站在那裡,仿佛繆斯降臨,我看得出來您愛我。”
他又恢複了稱呼,顧雲開卻沒有太多計較,這還是頭一次在簡遠口中聽到那段初遇。
“這些粗糙的,破碎的旋律,我本以為除了我沒人會再愛惜它們,您就站在那裡,然後告訴我很好,會為我買票。我本就要向我的父親投降了,可是……可是您還稱呼我為小音樂家,於是我就答應了那場演出,可卻再不打算低頭了,我不想隻做個演奏者,我想當一名創作者。”
“我努力的將那些旋律寫的長一些,更長一些,但它們就是沒辦法成一首曲子,我將它們改了又改,每當我沮喪的邀請您試聽時,您總會不厭其煩的告訴我它們可美極了,期待你的下一次進步。”簡遠的聲音溫柔,“假使說我的生命除了音樂皆是枯燥的,那您是另一種永恒且動人的存在。”
顧雲開微微張了張嘴,歎息道“很……很動人,可事實上,任何人都會為你這麼做的,我隻是抽了些無足輕重的時間。”
“我沒能等來任何人,我隻等來了你。”簡遠不讚許的說道,“請彆妄自菲薄,假如非要說的話,那任何人也都會為你這麼做的。”
“什麼……啊——不。”顧雲開下意識否決道,“並非如此,你……並不是所有人都像你一樣的。”
有那麼真摯熱情的靈魂,有那麼甜蜜溫柔的善良,有那麼……令人怦然心動的溫暖。
“假如我對所有人都是特殊的,那你也是。”簡遠的聲音溫和而又鎮定,帶著不容拒絕的堅決,“您對我也是特殊的。”
似乎是覺得自己剛剛的態度過於強硬,簡遠又軟化了些“我真誠的熱愛著您,請彆再說這些話了。”
“那什麼……”顧雲開有點無所適從,他乾啞了片刻,抽著氣道,“我……我們不太習慣說這個字,它聽起來有點像告白,我知道你不是這個意思但是……就是……我希望你能,呃,注意……算了,隨便你吧。”
像是一下子放棄了抵抗。
簡遠忽然樂不可支的笑出了聲,他甜蜜的又故意重複了一遍“您真可愛,我真的非常真誠的熱愛著您。”
“來真的?”顧雲開的手都有點發抖,語氣裡說不出帶著笑意還是不滿,之前的虛弱感消失的蕩然無存。
“啊,我的指揮官在喊我。”簡遠立刻飛快的說道,“我得趕緊趕回去了!晚安,有個好夢。”
顧雲開笑罵道“溜得倒快,我可沒聽見什麼聲音……不過,晚安。”他的聲音很快變得輕柔了起來,尾音仿佛羽毛般輕盈的飄浮在空中。
通話自然而然的停止了,他們都正常的道了晚安,默許般的同意了這段對話的結束。
手機貼著耳朵的炙熱仿佛還沒完全的消退,手機被緊緊壓在皮肉上伴隨電池的消耗而有些發燙,那溫度本該是很不適宜的,可顧雲開隻感覺到了溫暖。
除了溫暖,還有那種怪誕不堪的無力感也迅速從他身體裡消退了出去,胃部緊繃著,顧雲開平躺在了床上,伸手撫按住了腹部,他不知道怎麼的感覺到一種奇特的飽脹感,並不是撐得難受的那種漲腹感,而是覺得胃部像是暖暖的,整個身體仿佛被什麼東西包裹住了,他有一種從未有過的安全感跟困倦。
他覺得自己可以入睡了。
在蓋上被子之前,顧雲開忽然想到簡遠整個晚上都沒有問他打過電話來是為了什麼,就好像那隻是一個再尋常不過的電話,不需要任何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