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子裡的空間不算太小,不過床跟淋浴的衛生間已經占了大半,前頭的沙發擺的也不算開闊,很有些蝸居的意思。顧雲開倒在了床上,隻覺得渾身上下筋骨酸痛得仿佛都要化開了,剛剛演那出喪親戲的時候,張子滔力求動情,其實早先已經演過四五回了,他總琢磨不到那個味兒來。
少年意氣倒有,喪親之痛全無,挨了張子滔好幾頓罵,剛剛那雨一下,忽然就如墜冰窟,一下子灑下眼淚來。
朱蒂也沒嫌頭發重吹兩遍著實麻煩,隻招呼著顧雲開喝桌上的甘蔗汁,稱是新榨出來的,甘甜清口。顧雲開勉強喝了兩口,潤了潤喉嚨,吹風機在耳邊呼呼吹得厲害,也不知道怎麼的,忽然生出一點惆悵來。
他知道接下來的戲是什麼模樣的,老師傅死了,翁樓固然痛失親人悲傷不已,可接下來畢竟人是要活著的,活著就要吃飯就要花錢,他這麼莫名其妙的出科了,人生正是困惑無比的最低穀,遇到了他的星探,也就是第一任挖出他的經紀人,隻不過這經紀人對他不是很好,說到底就是看著翁樓長相不錯,想賺短錢的無良人士。
為眾人所周知的翁樓經紀人,就是鶴卿先生,甚至許許多多的人,都以為翁樓至始至終隻有這麼一位經紀人。
電影裡也改換成了直接遇到的這位經紀人,就是鶴卿先生,堪稱天作之合的一對搭檔。
天作之合。
顧雲開琢磨這個詞兒,總覺得不對味,他當然知道劇組這麼稱呼並不是有那方麵的心思,隻是想說他們一個明星一個經紀人,親如一家,猶如高山流水遇知音,恰比伯樂覓見千裡馬,一拍即合。
誰也不知道他們曾經險些就真成了一對天作之合,隻可惜終來還是有緣無分,這種無心的誇讚與巧合,讓熟知內情的人,竟一下子不知道是覺得悲涼還是諷刺。
顧雲開不由覺得十分惆悵,於是又喝了一口甘蔗汁,剛想扭頭在吹風機的狂風下告訴朱蒂這個口味不錯,待會再買一瓶的時候,一轉眼看到林雅從車門口走上來,差點一口甘蔗汁嗆在喉嚨裡,險些咳個天昏地暗,可縱然如此,他還是覺得眼前一黑,忍不住咳嗽起來。
趕緊把甘蔗汁咽下去後,拍了拍朱蒂的手,助理小姐姐識趣的關掉了吹風機擺放好,又找出茶杯跟一些零食來擺上,安靜無聲的溜到前座去指導任淵玩連連看了。
頭發多多少少還有些微濕,顧雲開心裡直犯嘀咕,畢竟剛剛他還在惋惜翁樓跟鶴卿先生沒能在一起的事,這會兒人家正主的老婆找上門來,更彆提兩人之間還見過麵,對彼此也很有好感,相處的十分愉快,臉上難免有些火辣辣的,縱然知道對方根本不可能聽見心聲,還是多少有些尷尬。
林雅上來是誇顧雲開來的,她握著自己的手,規規矩矩端端正正的坐在沙發上,背依舊挺得筆直,目光裡含著笑,再慈祥可親不過的模樣,她把目光往顧雲開身上一瞟,好像是春水春風洗過一般,並不會讓人覺得不自在,隻覺得那輕輕柔柔一眼,一點兒也不失禮,更不像是刻意的打量。
“彆見怪,你是真的很像阿樓。”林雅有些唏噓,開口還是十分客氣的,“要說咱們倆初次見麵那會兒,你們倆隻是同一種類型的人,可扮上相,演上戲,可就真真切切的像到骨子裡頭去了,我知道你們年輕人,演戲演得好是一回事,可說起來,總是不希望自己是誰的替身的。”
兩個人自試鏡後,訓練時,開拍前,都不曾交談過一句話,可這會兒林雅說起話來,卻全然不顯得生疏
顧雲開笑了笑,還沒張口,林雅又輕輕道“阿樓就是這樣的,上了戲是那個,下了戲就又是他自己了,我不太懂,不過想來你們演戲演得好的人,總是堅持千麵歸千麵,本色是本色,戲裡頭跟戲外頭分得清清楚楚的。”
她頓了頓,窘迫的笑了笑,徐徐道“不好意思,我是不是又太自說自話了,我知道要誇一個演員,應該就是說他完完全全就是那個角色,不過我跟阿樓太熟悉了,不好說你跟他完全一模一樣,隻能說非常相似了。”
“不礙事。”顧雲開溫聲道,“您不必這樣客氣的,有什麼話但說無妨。”
林雅抿著唇笑了笑,稍稍點了點頭,不過顧雲開覺得她大概是沒有聽進去的,或者是聽進去了,可這種禮貌與得體已經成習慣了,改不過來了。顧雲開自然也不會太多提這個話題,點到為止已經足夠,不過相較於林雅的禮貌,其實他更好奇的反而是鶴卿先生這個人物。
這位已經去世的長者雖然不曾謀麵,但是從他的愛慕者……或者說交往過的對象來看,應當也是一個非常優秀的男人。
翁樓自是人中之龍,本身不必多提,多才多藝,儒雅謙和不說,為人處世也不失男神這個稱呼,顧雲開跟他相處往往如沐春風,因而難以想象連翁樓這種對象都能放棄的人到底是何等的意誌堅定;而林雅雖然不及翁樓那麼外貌出眾,但是性情溫柔體貼,得體大方,對自己的未來跟人生的目的一清二楚,撇開相貌因素,光是相處方麵,她並不遜色於翁樓,兩個人都同時愛慕,或者說癡迷著鶴卿先生,想來那位前輩定然有什麼過人之處。
現實歸現實,演戲是演戲,劇本裡的鶴卿先生固然有個很不錯的形象,不過顧雲開覺得似乎還缺了些什麼,兩個人的關係黑紙白字的印在劇本上,少了一種應當存在的感覺,尤其是在他還知道某些內情的時候。
起碼在劇本上所寫出的對話裡頭,按照顧雲開跟池老師的對戲裡頭,遠沒有張子滔所提出的,想要的那種天作之合的感覺,關於這點,顧雲開也跟飾演鶴卿先生的池小重老師討論過這個問題,兩個人琢磨半天,還是隻能想出點細節動作跟眼神戲來。
作為鶴卿先生的夫人,林雅無疑是個詢問跟了解這個角色的最好人選,尤其是整部《翁樓傳》差不多可以說是根據林雅的回憶來編撰的,還加些許翁樓不為人知的陳年往事,她應該對兩個人的關係有自己個人的見解。
“說起來,正好有件事要麻煩您。”顧雲開稍稍調整了下姿勢,他的頭發吹得半乾,發尾還有些許涼意,垂落在脖子裡總歸不太舒服,就借著變動的便利撥了撥,這才把注意力重新放到話題上來,“這話其實應該是池老師問您,不過我搭戲也不少,就先占個便宜,近水樓台多嘴問上一問。”
林雅雖然不知道到底是什麼問題,但也猜得八九不離十,畢竟顧雲開能問她的問題,也差不離就是翁樓或是她丈夫,到底都是演戲上的事兒,這些天的認識跟了解,她料想眼前這個過於成熟穩重的年輕男人也問不出其他問題來“你隻管說。”
“鶴卿先生現實當中是個什麼樣的人?他與翁樓先生又是怎樣的相處方式?”顧雲開揉了揉眉頭,端起茶杯淺淺抿了一口,仔細道,“其他演戲倒能跟老師學著,可是這些人物之間的關係,怕自己瞎琢磨不好,所以特意想問問您?”
“噢……”林雅忽得怔了怔,她茫茫然的看向窗外,像是望向很遠很遠的地方,看不到儘頭的模樣,她就這麼發了好一會兒呆,才恍惚道“鶴卿他是個很好的男人,好是個很籠統的詞,我不好用完美來形容他,倒顯得我好像在自誇一樣,隻是我每次想起他,都覺得很好,直到現在,直到過了這麼多年,始終還覺得很好。”
喔,很好啊。
顧雲開輕歎一口氣,假使換在以前,他絕對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可現下多多少少也能從那再平淡不過的言語之中,讀出一絲絲的柔情癡意來,人在世上見過最好的,最珍惜的存在了,便對其他遠遠不及的東西再看不上眼了,而那個存在同時會因著時光流逝越發難能可貴起來。
鶴卿先生對於林雅與翁樓而言,大抵就是這樣的存在。
“至於跟阿樓……其實說來有點好笑,鶴卿他對阿樓一直很好,就好像是家人一樣。阿樓有時候是個很任性的人,又驕傲,又漂亮,像是孔雀一樣。”林雅雙手交叉,捧著下巴沉思道,“有時候你會覺得他怪像是個大男孩的,跟鏡頭上完全不同,鶴卿就會推著他長大,讓他自己去決定一些事情,去思考,去做決定。”
顧雲開問道“像老師那樣?”
“更親密點,非要說的話,鶴卿對阿樓而言,應當是如兄如父。”林雅不知道是想起了什麼趣事,微微笑了起來,柔聲道,“我們結婚後很長一段時間,阿樓都跟我們在一起,他很像是鶴卿的親弟弟,還有點稚氣,又驕傲又矜狂,然後慢慢長大了,長大之後,他也就漸漸把那身傲骨收斂起來了。”
說到此處的時候,林雅輕輕歎了口氣“我真希望他彆什麼事都統統放在心裡,總是一個人扛著,也不知道鶴卿催促他長大是好事還是壞事。”
也許是好事吧。
顧雲開想了想翁樓現在的情況,一時倒也不那麼確定。如果過得好的定義是吃好睡好穿好,那翁樓當然照顧自己照顧的非常好,可人不止這些生理需求,還有情感上的,精神上的,雖說翁樓自稱自己走出來了,但果真如此麼?顧雲開覺得倒也未必。
他並不是懷疑翁樓的品性,隻是感情是個漩渦,陷下去了之後,再怎麼豁達的人,也無疑似墜入泥潭,拔不出腿來。
“非要說的話,其實我對阿樓的印象,是兩個階段,他快要退圈的時候已經變得非常成熟了,同樣也變得相當客氣,倒不像之前那麼意氣。”林雅很是無奈的長歎了口氣,“我覺得他好像越來越孤獨了,卻又不知道他為什麼那麼寂寞。”
顧雲開想這真是一道送命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