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言逆耳,臣想了很多種萬歲的反應,拍桌而起與臣爭辯是一種,擬詔罷了臣的官是一種,拂袖而去不理會臣忤逆之言又是一種。當然臣心中,最不敢想,也是最想的,就是萬歲眼下的樣子,巍然不動,繼續問政。”
“此乃大明中興之主該有的氣量,臣盼著明君,正如萬歲盼著名臣一樣。虛懷如穀,言易行難呀。”
“至於萬歲所問之事,若是時機到了,臣自然將奏疏獻上,若是時機不到,臣已不幸離世,那臣自然會選擇一伶俐人,擇機獻上奏疏。”
徐光啟斷斷續續的說了一段話,朱由檢緊握的手終於鬆開,有隙則明示之,令其讒不得入。既然徐光啟敢當著麵罵皇權漸微,自然是有所準備,這一頓馬屁狂拍,朱由檢這顆本來碎了一地的玻璃心居然有粘合的趨勢。
嘖嘖,中興之主。
一聽就是給人打雞血的話,但是朱由檢非常受用。
高帽子人人都願意帶,好聽話人人都願意聽,朱由檢也是個人,他是第一次從朝臣的口中,聽到了中興之主這個詞。
薑,還是老的辣。三兩句話,就把炸毛的驢給捋順了。
朱由檢雖然聽了好聽話,但是他問的問題,徐光啟居然打馬虎眼,他依舊有些不滿,他盯著徐光啟,不說話,他需要一個答案,而不是鬼話糊弄他。
徐光啟砸了咂嘴,大明現在的皇帝有點不好糊弄,他輕笑著說道“萬歲,天啟五年除了先帝落水,還有個趣事。”
“天啟五年的時候,申時行申老師父,曾經意圖進京一次,上書問先帝,為何他這個老師父,曾經的首輔還要服勞役,簡直是有辱斯文。”
“說的事,是天啟五年時候,餘杭地區的攤役入畝,杭州府提高了舉人、進士、勳貴們的免稅款待的地畝,但是將勞役按照黃冊進行了攤役入畝,申老師父可是萬曆年間的首輔,知道立嗣事情結束,才自己乞骸骨歸鄉。哪裡服過勞役?就鬨了起來。”
“杭州知府和申老師父可是針尖對鋒芒,接連上書,鬨得很凶,但是那一年那個知府,突然溺水死了。”
朱由檢聽到結果的時候,猛然一愣,又見溺水。
不過朱由檢很快就聽明白了徐光啟講的這件舊事,不是給他講笑話聽,而是告訴他,他想要的答案。
加優待,按照人丁,攤役入畝,不就是攤丁入畝的草稿版嗎?!
中國財政史,總體來說是發展向上的,哪怕不同時代有這樣或那樣的開倒車,但是人身依附的逐漸鬆綁、稅種的逐漸簡化、稅收方式的逐漸統一,這幾根曆史主線仍然是不斷向前的。對此,朱由檢有著清楚的認知。
而打開中國的曆史長河,就可以清楚的看到中國財政史,“初稅畝租庸調兩稅法一條鞭法攤丁入畝完全廢除農業稅”這條曆史脈絡如此的清晰,發展的過程也是循序漸進。
一鞭法,也並非張居正一聲令下,全國都跟著張居正的腳步一起行動,其實早在正統年間,就已經有南直隸和陝西進行類似的試點了,荒銀、金花銀的出現,比張居正爺爺的歲數還要大許多。
而韃清的攤丁入畝,也並非韃清的首創,早在萬曆年間、天啟年間,朝臣們就已經開始了攤丁入畝的嘗試和試點,隻不過以杭州知府和大明皇帝,雙雙落水而告終。
解決不了問題,就解決提出問題的人。
明末這味兒,太衝了。
朱由檢破有深意的看了一眼徐光啟,這個老師父在小心的提醒他,財稅之事,不可操之過急,而且還隱隱的透露出了一個極為重要的信息,天啟皇帝朱由校的落水原因之一,怕是這傷筋動骨的攤丁入畝。
徐光啟看著大明的皇帝,顯然這則趣聞,皇帝心中已經品出了三分味道,他笑著說道“其實萬歲,經過白浮泉堤壩之事,臣以為萬歲的當務之急,是需要操練新軍,萬歲手裡有僅有錦衣衛和金吾衛不太夠用。至於那一萬淨軍,實在是不夠看,嚇唬嚇唬百姓,督察下內鬼還行。”
“臣上次說的薊門火炮局和聘請泰西教員之事,萬歲批複了,戶部和內帑,那邊給了些銀子,已經開始動了起來。兵部尚書薊遼督師孫承宗負責訓練新軍,薊門火炮局已經開始籌建,孫元化已經到了薊門,這是具體的奏疏。”
徐光啟是文淵閣大學士,閣老之一,負責督辦工部逐項事宜,而此時此刻,新軍和火炮局是工部和兵部共同承辦,而最終奏報卻由徐光啟負責。
大明新閣老的位次和權力的劃分,看來是在桌子底下達成了劃分,徐光啟更勝一籌。這道奏疏其實昨日已經送到了,朱由檢已經看過了。徐光啟拿著這份奏疏稟報的原因就是告訴大明皇帝,新軍和火炮局,是他徐光啟辦得。
有功有過,都是他徐光啟的。
“萬歲若是無事,臣先告退了。”徐光啟顫巍巍的站起身來,俯首跪安,朱由檢站了起來,正色說道“徐老師父慢行,王伴伴,去把前日婉兒給朕繡的護膝拿來。天氣轉涼,徐老師父還是要多注意才是。”
徐光啟滿是笑意的在乾清宮太監王祖壽的攙扶下,離開了乾清宮,出宮的時候,他手裡拿著一對護膝,他回頭看了一眼承天門五鳳樓上琉璃瓦,略有幾分渾濁的眼簾中,儘是白雲和琉璃瓦的熠熠光輝。
“這大明的天呀,終究是要變了。”徐光啟拄著拐杖上了轎攆,打道回府。
張嫣將所有打理好的奏疏放在了禦案之上,之前積壓的公文經過一個月的處理,總算是全部打理完了,朱由檢也不用熬大夜批閱奏疏了。
“婉兒要是知道皇叔把護膝送給了徐老師父,她怕是又要生氣了。”張嫣知道周婉言這個小丫頭的脾氣,這是入了秋之後,周婉言就開始親自動手繡的護膝,繡了一個多月,這皇叔轉手就送了人,周婉言不使小性子才奇怪。
朱由檢點頭,又搖了搖頭,說道“徐老師父在京一年就得八百多兩的支出,一年俸祿就隻有一百多兩,朕原來打算賞賜些銀錢,但是朕實在是窮呀,還得給皮島準備軍餉,反正明公們馬上就有炭敬了,朕思來想去隻能用這護膝充數了。”
張嫣活動了下頸椎,嘴角勾著笑“這護膝可比賞賜千金還要珍貴,徐老師父是個明事理的人。”
朱由檢看著周婉言住的偏閣說道“婉兒心裡有氣,也是應該,畢竟繡了一個多月,但是她應該不至於鬨騰,畢竟怎麼說也是大明皇後,母儀天下才是……”
兩人說著話,周婉言挽著衣裙就從偏閣走了出來,氣鼓鼓的說道“夫君!那對貂藍護膝的圖樣是萬歲才能用的,給了徐老師父,徐老師父就僭越了!”
張嫣掩著嘴角,奔著小膳房去了,關注下今天晚上吃什麼,比這對小夫妻吵架更有意義。
朱由檢看著周婉言,有些哭笑不得,這丫頭還是太年輕了,被張嫣看的通透,在朱由檢眼裡,十七歲的她,真的還是個孩子。
放在後世,這也就是剛剛高中畢業,或者讀高中的小丫頭,不懂事才是正常。
周婉言依舊委屈巴巴的說道“臣妾知道,萬歲是為了籠絡朝臣,臣妾也知道此時說這事有些小肚雞腸,可是,若是旁的也就罷了,宮裡的尚衣監那麼多的物件,挑哪個賞賜都可以呀,可怎麼就偏偏挑中了那一件貂藍護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