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始病曆!
沒有人能從烏特加德活著出去。
這句話是江寧聽見那小女孩說的最後一句話。
不是她自己原創的,江寧記得這句話刻在烏特加德特工訓練營學員宿舍的牆壁上--在鐵架床的後麵,雪白牆灰碾壓出字體的痕跡,想來是早期有人刻上去後又被重新粉刷掩蓋過的。
沒有‘人’能從烏特加德‘活著’出去。
這是一連串不太巧妙的古代中國文字,江寧廢了很大的勁才將它們從腦袋裡徹底抹去避免了烏特加德畢業典禮上思維掃描可能帶來的麻煩。
而今這句話隨著小女孩的再次出現又回到了她的思維裡,像一個蟄伏在暗處多年終於重見天日的幽靈,令她一點一點回想起在那所宛如古代城堡般陰森可怖建築後隱藏的所有秘密。
‘我們所存在的地球是最古老的人類根據點,所謂的‘文明的樹根’和‘生命搖籃’就在你們腳下。它形成於46億年前,經曆過五次生物大滅絕。無數種生物在這顆星球上繁衍發展,但從沒有一種得以如而今的人類這般向外太空殖民。’
代號為‘修女’的導師在畢業演講台上來回踱著步子,說這番話時神色近似向往,逐字逐句仿佛都暗含著難以言表的希望。
‘越來越多年輕的人類拋棄了他們的搖籃,像孩子離開母親的懷抱一般迫不及待投入四百年前那場大規模殖民計劃。而留下來的人類…’
她的目光越過台下一眾在烏特加德裡遭受過各種奇特詭譎課程的學員,露出扭曲難以理解的笑容。
‘你們被丟在了這個古老的星球上,隨著他們的離開革新與勇敢被帶得越來越遠。在這個被他們稱之為‘母性’的球體上他們隻留下了一件東西,那就是而今人類所抱有的陳舊腐朽觀念。他們點燃了更多科技,腦子卻還停留在史前時代。在他們的眼中,人類是一種團體生物,和古代那些野生的食草動物一樣群聚在一起,組成一個以星球為單位的牛圈。’
放屁。
江寧戰栗著膝蓋緩慢蹲下,肩膀有些發冷。
‘這是奧古亞斯的牛圈裡最古老龐大的一個,圈養著還留在地球上的人類。他們有的認為自己被拋棄在了這顆宇宙中微不足道的行星上,有的則認為自己是幸運的,這裡才是他們的家,他們應該在的地方。他們因為彼此間渺小可笑的分歧將這個搖籃用文明弄得烏煙瘴氣,時間過去得越久,這顆文明之樹就被他們弄得越糟。讓這裡越來越像一個久無人打理的牛圈,牛生活在其內,糞穢堆積如山。’
‘修女’的聲音回蕩在空曠古老的城堡大廳內,令江寧想起了古代女巫對她的隨從種下某種可怖魔咒。而這魔咒顯然時至今日仍留在她的思維深處,和她的影子糾纏在一起,永難分離。
‘而你們--我最優秀的學員…噢不,現在我應該尊稱你們一聲‘特工’。就在剛才,你們殺死了那個作為這顆搖籃星球裡最原始愚蠢且卑鄙懦弱的自己,那個身為食草牛犢的自己。現在,你們都已經成為了‘另類者’,一種食肉動物,一種可以潛伏在牛群中任何地方伺機而動的動物。’
沒錯,她說得沒錯。
江寧想起來了,她殺了她,殺了那個有著幼稚可笑柔軟皮囊的小女孩--江寧。
這是她們的最後一堂課,最後一個訓練。怯懦者將被淘汰,不忠者將被組織永遠拋棄。而拋棄和淘汰的代價,就是徹底消失在這顆牛圈般的星球上。
她抬起頭,在愈發濃重的夜色掩映下看著小女孩腐爛的臉。
那是曾經的她,那個將特工h帶回家裡的天真白癡,是她害死了自己的父母,造就了現在的特工。她早在離開烏特加德之前就殺死了她,但她從不知道原來她一直跟在她的影子後麵,像個真正伺機而動的食肉動物一樣覬覦著她如此脆弱的時刻。
“你他媽沒資格和我說這個。”她聽見自己的聲音,平靜地像在敘述今天晚餐的內容“也不該出現在我的麵前。”
可我就在這裡。
女孩爛掉的臉上展露出笑容,懸掛在外的半顆眼球隨著她的動作晃動,渾濁躺下膿汁來。
這裡是我的家鄉,正在發生的一切讓你想起了我。
“不,你已經死了。”江寧冷漠地看著那醜陋的小女孩,一反常態絲毫未掩飾內心的厭惡“你早就死了,現在回來隻不過是想伺機報複我,重新主導我。”
是的,主導。
江寧給了自己肯定的答案,類似於某種奇特的心理暗示,不斷重複疊加,越發篤信自己為‘真理’。
女孩用那隻僅剩的渾濁眼睛看著她,目光中盛滿了哀傷。
你會讓我回來的。
她說,之後她的身形搖晃了片刻,逐漸消失在愈發晦暗的天宇下。
她走了,消失在江寧眼前,就像多年前在烏特加德虛擬場景的最後一堂課程裡。江寧舉起了手中的脈衝槍貫穿了女孩的太陽穴,沒有絲毫猶豫。
‘你怎麼能殺害無辜的自己?’
‘修女’調皮地眨著眼睛問她時,她已經走出了虛擬場景擁抱自己‘特工’的身份。
我不無辜。
她聽見自己的心在回答,一如當年h話語中的殘忍。
沒有一個人是無辜的,在這個該死的,年久失修的混亂牛圈中沒有一個人類是無辜的。
存在於此即是罪。
她聽見了‘修女’的笑聲,和自己的糾纏在一起,最後淹沒在一個濕漉漉的熱吻裡。
她的舌頭被‘修女’故意咬破了,嘴角淌著血。
‘恭喜你,畢業了。’修女宣布道‘江寧特工。’
自那時起,她心底的什麼東西就隨著女孩的死一起被埋入了地下。
那東西先是鹹的,像是眼淚,是失去至親時流下稚嫩淚水。
再是澀的,像是靈魂,是被掐滅掩埋之前嘶嚎哭喊出的痛苦酸澀。
最後是腥的,像是血,是代表著生活在‘牛圈’之中原生無法控製的本能。
她畢業了,是烏特加德最優秀的特工,忠於她的組織。
沒有人,能從烏特加德活著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