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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2 / 2)

梅莊三當家,梅舒遲,主子。

以前年紀小,以為主子是甜糕還是鹹粥什麼的,自然興不起任何惶恐尊敬,隻當他是一個陪著她放紙鳶、打秋千的好哥哥,年歲越大,懂的事越多,竟也相對地抹殺了她始終擱放在心頭那段最無憂的甜蜜記憶。

主子,是用來尊敬的,爹爹不隻一回同她這麼訓誡。

她隨著賣身予梅莊當長工的爹入梅莊糊口飯吃,迄今已十多載,她由一個粉娃娃變成了蔻少女,而他,從大男孩變成了男人,時間不會為任何人駐留,冉冉流逝的,除了回憶,或許還有更多來不及萌生的情愫……

「姍,醒了?」

幾乎在梅姍坐直身同時,菊圃間的梅舒遲亦回首說道,帶著她夢境中不曾變過的溫和淺笑。

揪緊那件覆在她身上的男性長衫,上頭有著屬於他的菊香,他總是不顧自己一身單薄,將長衫脫下給她當被衾,任自己在秋風中忙碌,也不怕受風寒。

天底下哪有主子隻擔心自家奴仆的健康而忽略了自己?

「三當家,我又……」又在上工時打盹了!這對一個本該亦步亦趨隨著主子上山下海的護師而言,簡直是不可輕饒的重罪,單憑這點,她早有千萬次的機會被人給趕出梅莊。

可是,梅舒遲從不多加責備,甚至將她的偷懶視為理所當然,每日時辰一到,他便往這處最偏遠的菊圃走來,身負守護重任的梅姍勢必要跟著他一同前行,然後,梅舒遲會撤了其餘的管事或小廝,獨留下她……啃雞腿。

沒錯,啃雞腿。

梅舒遲好像仍將她視為那個貪嘴的粉娃娃,總是將那鍋梅大當家吩咐廚子燉煮的補身雞湯全塞給她,結果他沒養得多壯,全胖到她身上來了,要不是她從七歲起便因興趣開始跟著梅莊護師們學習拳腳功夫,將雞腿補來的肉全給練成均勻肌理,恐怕現在早成了小胖妞一個。

偏偏最教梅姍捶心的是——她抵擋不住嫩雞腿的誘惑,也抵擋不住啃完雞腿後洶湧襲來的睡意召喚,更抵擋不住梅舒遲輕柔哄她多吃點的聲音……

反正,她是個很沒抵擋力的女人。

「不礙事,陪著我植菊本來就屬無趣,不怪你。」梅舒遲離開菊花圃,仍染著一身清香,取過擱在一旁水盆裡的濕帛拭手。「睡得好嗎?」

梅姍沒回答他關懷的問句,因為那已超乎一個主子對下屬的範疇,她所能做的,隻是將那件長衫遞還給他。

「三當家,你的長衫。」一句疏遠,讓兩人生分。

她不是貼身丫鬟,替他更衣披衫這事並非她本分,她不逾矩多事,僅是雙手捧上衣衫。

梅舒遲接過,緩緩套回長衫,而她,習慣成自然地退到他身後,如同一般護師該有的防衛動作。一抹無奈快速閃過梅舒遲臉上,但隱藏得極好,除他之外,沒有第二人看出分毫。

似乎沒了賞菊的心思,梅舒遲說道「外頭風大,進屋去吧?」

身為主子的他並不需要向她報備接下來的行程,但他從不仗恃著身分差彆而讓自己難以親近,反而像在尋求她的同意般多此一問。

「是。」梅姍將他的話視為命令,自是遵守,絕無二話。

他與她,同冠梅姓,這姓氏對兩人而言都非屬本家姓,梅舒遲的梅姓是他們爺爺輩的賣身予梅姓大戶為奴,因而任由主子賜姓,她呢?她的梅姓也是因為她爹賣身到梅莊為長工才冠上的姓氏,同樣姓梅,他已由奴為主,她卻才成為他家的奴仆,風水輪流轉,何時何日才輪得到她跳出囹圄,擁有與他平起乎坐的地位?怕是難上加難吧。

「姍——」他欲言又止。

「主子有何吩咐?」她抱拳。

「沒什麼。」最後仍是搖頭。

近來,梅舒遲時常像這樣,喚了她的名,卻又沒兩句下文,搞得她一頭霧水。她本來就屬於粗線條類型的丫頭,加上練武練得勤,總會換來某些碎嘴的人一、兩句「頭腦簡單,四肢發達」的訕笑,當然沒什麼玲瓏心思挖掘出梅舒遲的不對勁。

兩人一如以往,沉默無語地走回府邸,表麵上與一般主仆差不多,但他們兩人經過之處總會引來梅莊其他人的注目,一方麵是因為梅舒遲不擺架子,廣受梅莊奴仆愛戴,所以見到他來,梅莊人無論再忙也會停下手邊工作,朝他問聲「主子好」;另一方麵,梅莊人也皆懷抱著霧裡看花的心態在觀察梅舒遲與梅姍這對「青梅竹馬」的主仆關係。

論青梅竹馬,梅姍打小就愛跟著梅舒遲身後打轉,大哥哥長、大哥哥短的,隻要有梅舒遲在的地方,就能找著梅姍的蹤影,梅舒遲也疼她疼得緊,興許是梅家沒有女娃兒,他的心態是可以理解的,曾有一度,還讓其他奴仆在私底下議論,說著梅姍她爹——梅盛這回的算盤撥得好,女兒若能嫁予梅三當家,將來的富裕日子自是不用多說,氣得耿直的梅盛嚴令禁止女兒再糾纏三當家,省得落人話柄,說他們貪圖富貴!

論主仆,明眼人都瞧得出兩人之間彌漫著比主仆更曖昧的氣氛,你不說我不說,就當大夥都不知道嗎?裝傻!

梅姍討厭那種四麵八方投射而來的眼光,像要生吞活剝人似的,她可做不來梅舒遲那種泰山崩於前而麵不改色,隻能加快腳步想回到屋內,這埋頭一走,竟走到了主子前頭而不自覺,形成了下屬走前頭,主子尾隨的怪畫麵。

「姍。」梅舒遲喚了聲,前頭的她不知是沒聽見還是故做不理,他知道越是在人多的地方,她會越發疏遠兩人的關係,於是再喚「姍,過頭了。」

他指著那處早該轉彎才能通往他院落的走廊,梅姍錯過了拐彎,再走下去便是往西圃牡丹園,那裡現在可瞧不見半朵牡丹。

她怔然,漲紅著臉走了回來,懊惱著自己的失常落入梅舒遲的眼,不,該說是不喜歡被「主子」看到她愚笨的一麵,那會在「主子」心中留下壞印象。

「彆慌,沒什麼好擔心的。」

他突然這麼說,然後邁步先行,留下她因那句話而微瞠著眼,下一刻,她追上了梅舒遲的步伐。

「我才沒有擔心什麼……」她說得好小聲,是反駁卻更像是嘀咕,同時壓低著腦袋,視線全落在長廊地板上的磚瓦。

「三當家。」

梅舒遲甫踏入自個兒院落的石拱門,馬上有三、四名的管事團團圍上,連讓他坐下來喝口茶的時間也不給。

「三當家,去年釀的五十壇菊花酒已經全數點清,另加三斤風乾菊團、兩斤嫩菊正差人處理著,您要不要瞧瞧?」

「是街東客棧向咱們訂的那批嗎?」梅舒遲問。

「是,一部分都照您的交代,擱在主廳。」

「好。」

進入主廳,整間屋內全是菊的香味,一名管事開了菊花酒的壇封,霎時醉人酒香漫開,管事斟了一小杯菊花酒給梅舒遲,他淺嘗,滿意地點頭。

「菊花酒釀得極好,梅喜,重陽之前三日,派人送到街東客棧,若遲了,賠錢事小,失信事大。」放下酒杯,梅舒遲繼續檢視著此次采收的兩斤嫩菊。

「是。」梅喜的事告一段落了,退到一旁,換人再上。

梅樂接著稟報「李家員外托奴仆來問,他想搭座『金浮屠』可不知選擇哪種菊適合?」

金浮屠是指富有人家大量購進鮮菊,縛結成塔樓,以示豪氣。

菊能入藥,亦能煮茶或佐料,然而此番附加功效全然不及菊之清傲風骨、雅尚誌節。文人愛菊,因其「抱香而死」,菊花凋萎並不似其餘花類,蒂落枝殘,相反的,菊蒂與莖乾仍舊不離,花凋而香氣仍存;文人愛菊,更因其綻於百花漸凋之際,孤芳於秋色中,獨傲淩霜、堅守大節。富人也愛菊,因為牡丹太過貴氣,容易讓人有奢華的壞印象,荷蓮又太過雅素,襯不出富貴人家想端的架子,菊花則因勝兩者一籌,贏得君子花的美名,既不俗又不過豔。

但菊之清雅,流於世俗金銀戲弄,豈不令人欷籲?

「一丈黃最合適,李家員外無非是想藉菊樓的搭建來大肆炫耀,一丈黃的色澤鮮黃似金,足夠撐他李家門麵。」

「那我就差人如此回了。」撥撥算盤,用一丈黃搭起的金浮屠,少說也要上千朵的鮮菊,這筆進帳很可觀噢。

「梅樂,記得隻需回『一丈黃』,其餘的話就甭提。」那番似貶似損的話語若讓李員外知曉,今天賣菊的進帳恐怕就會少上一大筆。

「三當家,我知道啥話能講,啥話隻能在私底下毀謗。」梅樂咧嘴一笑。

「聰明。」多虧了這幾個伶俐的幫手,他處理事情才能如此得心應手。

梅樂退,換梅康上場,梅姍眼見一名名管事輪番上陣,雖然梅舒遲遊刃有餘地妥善處理每位管事呈上來的公務,可是……

準備躁死人也不是這種躁法呀!

沒人會先恭敬地請主子上座,再替他捶捶腿,倒杯參茶潤潤喉嗎?就算今天要殺隻雞也得先喂飽了它才好下手,而梅舒遲比隻雞還不如!

她想開口替梅舒遲掙些主子尊嚴,可是那群男人現在談論的話題,她沒一句聽得懂,即使跟在梅舒遲身旁十數年,那些商業經她還是霧煞煞的,根本沒有插嘴餘地。

她討厭這種感覺,討厭這種……他不再是她以前認識的梅舒遲的感覺。

這讓她覺得莫名失落。

她不知道這股失落稱為什麼,隻是覺得自己被摒除在他之外,在此時此刻,她覺得她與他的主仆之分更是明確,她隻能像個無所事事的護師,守在他身旁,然後看著當家主事的他……越來越陌生。

好像她還待在以前的回憶中,而他已長大;她還沉溺在夢境中的兒時歡樂,而他……卻已經從夢境中走了出來。

獨留那一個粉娃娃在夢中尋著他,大聲呼喚著他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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