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花水月!
鏡花水月,如夢似幻,神界一日,人間一年。\、qb5c0
渾沌的暗息由月讀將之全數洗淨,連下十天的甘露,洗滌人心,澆熄戰火.加上幕卓王猝死,即位的王子由主和派老臣推舉.停止一切鬥爭,休養生息,助百姓重新回歸安寧生活。
大雨,不僅僅衝掉渾沌的合息,還包含混雜其中的窮奇瘴氣,都被洗得不留痕跡。
那已是一年前的往事,如今的幕阜國,民安國泰,與周遭鄰國重修舊好,戰爭的陰霾會隨著時間逐漸淡化,再過幾年,也許記得的人也沒幾個了。
對月讀而言,卻是短短一日之前的事。
紅豔的身影,搖搖欲墜,維持她生命的暗息,飛快消失。
月讀……我是不是真的很壞……讓你……很惱我呢……
她留下的最後一句話,是沒有得到解答的困惑.
她當然壞,就隻因為她的任性以及跟他賭氣,她可以挑撥起戰爭,讓人類互相殘殺,毫不顧及可貴的性命。看在他眼中,他絕不會悖逆道德,說出違反良心之語,誇獎她乖.
就像那日,她要他說喜愛她,她說,隻要他肯開這個口,日後他要她做什麼,她一定聽話。
如此容易的事,動動口就可以,即便是騙她,她也不會發現,他仍選擇不說。
神,不打誑語,話一日一說了,就是真實,不能欺騙人,更不能欺騙自己.
他不喜愛她嗎?
不,這句話才是謊言。
天底下沒有哪個人、哪隻妖、哪隻獸是他不喜愛的,從他眼中看見的,是眾生平等,他不曾厭惡誰,卻也不曾獨愛誰。
他那時回答“窮奇,我是喜愛你的”,沒有半字虛假。
隻定和喜愛一顆石頭沒什麼差彆!
……沒有差彆嗎?
若今天是一顆石頭碎成粉末,他會如此介懷?如此糾結於心?如此反覆思量著他以前從不深究的問題?
“仙尊,惡如渾沌、窮奇,雖兩人皆列四凶,命運卻天差地彆.渾沌歲壽漫長,窮奇天殞神將麵對渾沌時,是以囚禁來阻止他,麵對窮奇時卻采殺戮,這是為何?”月讀請益領他修仙的仙尊,關於生與死的問題。
“因不同,果不同。”蒼老的嗓,在雲中輕緩傳來,隻聞其聲,不見其影。
伴隨著回答,一道清光灑落月讀周身,溫暖如日,月讀卻無法領受,向來對冷熱毫無所覺的他,一直覺得寒冷,不是雲霧包圍的沁寒,也不是天山沒入天際的高處極寒,卻又無法言喻是何種冷意。
“但他們兩人所做之事是相似的。”
“我說了,因不同,果不同,怎會說兩人所做之事是相似的呢?”老嗓含笑,
“渾沌做的事、遇見的人,與窮奇做的事、遇見的人,完全一樣嗎?”
“不一樣。”月讀搖頭。
“窮奇和渾沌一樣力量強大嗎?”
“不一樣。”
“所以你怎會想將兩人的結果做出比較呢?你認為渾沌壞過窮奇,所以渾沌沒死,窮奇也不該死,是不?”
“……”月讀默認,他的心裡真的浮現出這樣的念頭。
“生或死,並不是行善或為惡的獎懲,好人不一定擁有長壽,壞人更不一定會有報應,這天理,你不懂?”他所教授出來的仙徒中,就屬月讀悟性最高.這類淺顯道理,月讀早在數千萬年前就已清楚透徹,此時再拿出來問他,隻突顯了困擾著月讀的,並非生命因果,而是問句中的人物.
他懂,隻是……
隻是什麼呢?
為窮奇不平?
那麼因她而死去的人類,豈不更加不平?他們又該找誰喊冤去?
是私心,讓他產生偏頗.
不該有的偏頗。
月讀離開仙尊所居之堯光仙池,最未了仙尊所言,猶在耳際.
你從不曾質疑三界輪回之道,以至高離塵的眼,淡覷生之喜、死之悲,這一次更該如此,否則,你與苦苦執著的檮杌和饕餮又有何異?
檮杌的執著,讓他甘願辛苦地上天下海,收集無瑕的魂魄。他勸過檮杌,要檮杌放棄渺茫的希望,他所算出來的未來,並沒有無瑕死而複生的那一個,無瑕已經沒有辦法如檮杌所奢求永生陪伴在檮杌身邊。
但是,檮杌卻以驚人的堅持及毅力,改變結局,他不僅帶回無瑕,更以自身一魂兩魄,鎮住無瑕遊離不穩的散魂。現在他指掌間掐算所得到的遠景,不再是無瑕魂飛魄散,而是一道纖白秀致的身影伴隨在檮杌身邊,檮杌張大羽翼將她納入其間保護,不曾存在於兩人小指上的紅線,竟然清晰浮現,牢牢牽係住檮杌與無瑕.
饕餮的執著,使她甘犯逆天之罪,也要回到令她遺憾的“過去”,一次兩次三次去扭轉未來。龍飛刀的命運,不是也早在他掌握之中?刀碎魂散,除此之外,不可能還有第二種結果,然而,饕餮的妄為,卻為她換來迥然不同的命運。
她幾乎每隔兩天就快快樂樂地上天山抓鳳凰回家進補,由刀屠親手替她燉煮,兩人再一塊兒將鳳凰湯吃個精光。
未來,因凶獸的執著而產生變化。
所以此時撞見饕餮掄起拳,敲昏神鳥鳳凰,準備帶回家讓刀屠好好料理,月讀一點也不意外。
饕餮迅速將肥美的鳳凰往身後藏,龐大的鳥軀還是完全露餡,她仍有臉朝他嗬嗬直笑,熱絡地打招呼,彷佛她與他多熟一般。
“唷,月讀,好久沒見,吃飽了沒?聽說,窮奇被神族給誅滅了?”饕餮轉移話題,一方麵是怕月讀要她交出到手的肥鳥,一方麵是看見月讀,她就忍不住想到窮奇,窮奇是四凶中唯一一隻最喜歡繞在神月讀身邊轉的異類。
她的問句,成功地讓月讀的眼神從那隻鳳凰挪向她福泰甜美的臉上,他的沉默,等同於默認,饕餮大大籲歎。
“原來是真的……好可惜,我滿喜歡窮奇呢,她是我認識最久最久最久的家夥了,雖然她總是凶巴巴地說我圓說我胖,還愛用手指戳我腦袋。可我知道,她是刀子嘴腐心,嘴壞心不壞……為什麼是窮奇?我一直以為我們四隻裡麵,渾沌會是最早掛掉的……我和渾沌是沒啥仇恨啦,上回沒吃到他的怨恨我也不是記得那麼牢,隻是……渾沌比窮奇壞吧?要追殺也是先追殺他才對呀!”她疑惑地看著月讀,希望他替她解惑。
月讀無法回答,就在不久之前,他也才問過仙尊相似的問題。
饕餮沒等到答案也不以為意。嘴裡邊嚼著小零嘴——是小刀替她烘焙的一口鹽餅,讓她帶在腰囊裡,隨時給她止饑用——邊說“可惜逆行之術的咒語我忘了,不然我就去把窮奇救回來。”像救小刀一樣,輕鬆簡單。
嚼嚼嚼,小鹽餅消失在她嘴裡,換一塊繼續嚼.
“月讀,你這麼厲害,你施一下逆行之術去救窮奇嘛。”她一副和月讀打商量的口吻。
“我不可能為了窮奇或任何人而施行逆行之術,讓時空產生混亂.”月讀斷然拒絕,連“想”的時間都沒有。
“對哦,我都忘了你是窮奇口中的老古板。”明明就是很便利的法術,偏偏仙佛們卻視之為叛逆。“可是你都不會覺得可惜嗎?窮奇死了,你不會心疼哦?”
“心疼?”他的表情,仿佛饕餮問出多詭異的兩字。
“對呀,她一直都在你身邊,比和我在一起的時間更多,連我這隻被她罵過的凶獸都會覺得有一點點舍不得,你卻沒有嗎?”
“……”
“那我要把她罵過我的那一句話送給你——月讀,你真是隻無情的家夥.”嘿嘿,當年她吃掉養了幾年的五色鳥,換來窮奇冷嗤數落,現在她總算遇見比她更無情的人啦!
饕餮好似能丟掉“無情”這兩字的指控就樂得開懷,嘴兒咧咧地直笑。
“窮奇她呀,那時還好氣我.奇怪了,鳥是我養的,又不是偷她的,乾嘛為了區區一隻鳥罵我,你不認為窮奇很矛盾嗎?明明看起來就是一隻壞東西,長得妖媚,脾氣又暴烈,可有時心腸又好軟,罵我無情那回是,還有搶先你一步跑來阻止我施逆行之術也是,她就是怕我會像不受教的渾沌一樣被你用鋼石囚起來吧。”
說著說著,饕餮開始懷念起窮奇,即便她老是受窮奇欺負戲弄,但窮奇還是和她最有交情,越是想,越是發覺窮奇做的某些事是相當細微貼心.嗚,她想,她之後一定不會忘掉窮奇,一定會偶爾想起她的。
“你們神族是怎麼想的我不知道啦,但我覺得……窮奇是隻好家夥。”
四凶誇四凶,不會口出惡言是理所當然,月讀不應該會有同感,凶獸與神的道德觀感落差極大,正所謂道不同,不相為謀.
但,奇怪了,月讀沒有反駁,他的眼神,若有所思.
真的反常呢,他對於她捉鳳凰的事,沒有羅唆。也沒有要她放掉到手的大肥鳥耶.
他在想什麼?
饕餮盯著他瞧了一會兒,肚子開始咕嚕咕嚕叫,她空出右手,摸摸肚皮.
她對小刀及食物之外的人都沒有深究的興致,對窮奇殞滅的難過也隻維持短短一瞬間。估量一下時辰,她不能再和月讀閒聊下去,否則就快耽誤到美好迷人的午膳時間,她應該趁著月讀難得的不對勁,趕緊扛著新鮮鳳凰回去,小刀還在等她哩!
她靈活的圓眼骨碌碌一轉,月讀正微微斂目,白色睫簾半掩淡淡瞳仁,她抓住機會,咻地一聲挪走身形,連聲再見也不說,隻留下茵茵綠草上的幾根鳳羽殘毛.
月讀沒出手阻止饕餮離開,主因在於被饕餮吃下肚是那隻鳳凰唯一宿命,從它在母體內孕育成形的那一刻起,這個命運便緊緊跟隨它。
不該死的,他定會救,應該死的,即便在他眼前、在他能力之內能救,他也絕不腧越那道無形界線,乾預生與殞.
他無法像饕餮魯莽,將逆行之術當成吃飯飲水般容易之事,想使就使,罔顧人界地府的混亂.施行一次逆行之術,影響之大,他很清楚。
他無法像渾沌義無反顧,傷害自身,偏執不放。
他也無法像檮杌執著,妄想逆轉無瑕魂飛魄散的宿命.全心全意收集四散遊離的魂魄。
他竟然羨慕起幾隻凶獸的率真和為達目的不惜一切的任性。
那是他做不到的事。
他沒有魯莽,沒有執著,更沒有義無反顧,他的感情,悠悠渺渺,給萬物,給眾生,平均分配,卻總換來“無情”之名。
天,有情?無情?自始以來從沒有定論。
饕餮說他無情,不願意救回窮奇,她若知道窮奇之死是由他親自動手,豈不是會更咋舌,更埋怨他?
窮奇呢?
她也會覺得他無情……吧。
她最後的模樣,沒有眼淚,就隻是瞠大眼,努力地看著他,試圖揮開由她體內竄出來的灰煙,不讓它阻礙視線,黑如曜石的眸子,染上薄霧,迷惑地問他,或許也是問她自己——
月讀,我是不是真的很壞……
風裡,呼呼作響的聲音,混著林梢樹葉搖曳沙沙,拂過白鬢,像在耳邊呢喃。
也許當年在我成形之初,你那三名師兄說要毀掉我,你沒有跳出來阻止,甚至幫著他們一塊兒動手,讓我沒機會活下去,那才叫慈悲.
她說著,用最黯然的嗓音.
她恨他吧,激烈地恨著。
恨他待她的不慈悲.
可是就連一絲絲恨意,也不存在這世間,跟著她,消失得徹底。
月讀不經意一瞥,路旁一株荊蘸花,含著瘦弱蕊蕾,突兀且孤單地混在不同類的花草間。
天山不產荊蘸花,應該是哪隻飛禽在招搖山誤食荊蘸花的劇毒果實,飛經天山上空毒發身亡而墜落,帶著胃囊裡的果實花籽,化為春泥,在這裡落地生根,可又因水土不服,它長得異常弱小,葉片軟軟地垂頭喪氣,花莖吃力地撐著蕊苞,好似隨時都會斷頸。
它,活不過十日,花蕾連綻開的機會都沒有。
他不該救它。
月讀告訴自己。
就如同他不該救窮奇.
生,死,是天理,是定數,是不容神動手改變。
否則全天下的悲苦離彆,如何取舍誰該生誰該死?
他轉身,化為雲霧,回到天山之巔。
一陣風來,將那株荊籬花吹得東倒西歪,眼看花莖彷佛就要折斷,卻在風停之後,它又挺直腰杆,在原地,生存.
四凶之一的窮奇被誅滅,在妖魔界裡至今仍是一件響當當的大事。
此舉被視為神族殺雞儆猴,警告其餘妖物勿再擾亂世間,否則窮奇的下場便是眾妖借鏡。
連四凶也不敵神族,更遑論小妖小怪,近日來,魔物的動靜確實安分不少,誰也不想成為窮奇第二.
月讀不意外沒有任何人出現在他麵前為窮奇報仇,唯一和窮奇有交情的饕餮光是忙著吃食物和吃小刀就夠她玩瘋了,哪有空閒做“替姊妹報血海深仇”的無聊事?連饕餮都這般無情無義,同為四凶卻更沒感情的渾沌及檮杌,就更不可能為窮奇出麵。
一個人死去之後,沒有任何人想念起她,豈不淒涼?
全天下或許隻剩下月讀還會想起她火般豔紅的身影。
有時想著想著,他幾乎快要誤以為她在下一瞬間就會笑嘻嘻的從天而降,一聲“老古板”喊得愉悅清脆,他不理睬她,她才會噘噘嘴,改口叫他——
“月讀。”
盤坐於蓮池半空中的月讀,因為這聲叫喚而張開琉璃雙眸.那聲“月讀”叫得咬牙切齒,帶著獸般低狺.而且是出自於男人口中,不是她.
有一種獸,不知死活,更不知道外頭發生了凶獸窮奇被神族消滅的嚴重大事,不懂此時最好是收斂野性,找個地方躲藏起來避避風頭。他被關在天牢裡,消息來源為零,這隻獸,名喚“壟蚯”——正是盜取神天愚羽衣,躲進饕餮胃中修練的那一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