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火嬌妻!
春日的關隴,乍暖還寒。qВ5。寂寞的黃土地上,一馬獨行。
漫天風沙迎麵而來,打在臉上如針紮般地痛,但騎者策馬疾馳,毫不理會。
當馬停於涇州關西大行台府前時,已有人在門前迎候。
“宇文將軍,大人正在等你。”瘦削的都督趙貴迎了上來,一個馬僮迅速接過馬韁帶馬離去。宇文泰脫下頭上的兜鍪,輕拍其上泥沙,跟隨趙貴進入大廳,見才被新皇任命為關西大行台的涇州刺史賀拔嶽與行台侍郎馮景都在那裡。
“黑泰,你終於到了!”一身戎裝的賀拔嶽看到他十分欣慰,示意大家坐下,手撫長劍憤然道“高歡不過一介府戶遊民,如今挾天子以令諸候,實掌王權,號令四方,我心有不服,欲在他立足未穩時與其一爭高下,特招你們前來商議。”
賀拔嶽出身將門,曾是爾朱天寶的大將。葛榮失敗後,宇文泰歸降爾朱天寶,被安置於賀拔嶽部,後因驍勇善戰而成為賀拔部的重要將領。多年來,兩人建立了深厚的友情。此刻宇文泰見他衝動,當即提醒道“新帝初立,高歡的勢力正如日中天,大人此舉牽一發而動全身,當從長計議。”
剛從洛陽受旨回來的馮景也反對。“行台大人不可急躁。屬下此番在洛陽,親見高歡心思縝密,深沉不露,他執意與屬下歃血為誓,約與大行台結為兄弟,可見他對行台大人仍懷忌憚景仰之心,因此大人可虛與委蛇,靜觀其變。”
“隻怕樹欲靜風不止。”都督趙貴說“高歡雖出身卑微,但素有遠謀,如今他大敵已除,隻剩行台大人雄踞關中,征西將軍侯莫陳悅獨占隴西,因此如果我們不歸順他,必將成為下一個打擊目標。而侯莫陳悅為人奸詐,若他歸順高歡,那我們將腹背受敵,因此屬下認為要對抗高歡,先得除掉侯莫陳悅。”
賀拔嶽沉吟片刻後,轉向宇文泰。“你說從長計議,究竟該當何為?”
宇文泰坦言道“以我的觀察,高歡一定不甘心久居臣下,他之所以至今還沒有篡奪皇位,是忌憚行台大人的實力。至於侯莫陳悅,不過是個庸才,我們要取他並不困難,但如今關中各州刺史廣招流民,自擁部眾,手握兵力,各懷異心,如果我們對他出兵,不僅師出無名,還會引起大亂,給了高歡涉足關隴的借口。
因此屬下認為,大人應該先要求朝廷授予更大的權力,將軍政主力移向秦嶺、渭水一帶,扼住西北要害,控製關隴各州,降服各州兵馬以充實我軍。再西征氐、羌,北撫柔然,穩固長安,匡輔魏室,這才是明智長久之策。”
聽他說完後,眾人沉思片刻,隨後賀拔嶽朗聲大笑,連聲讚好,趙貴、馮景等也對他投予佩服的目光。
“如此甚好!”賀拔嶽興奮地卸下身上兵器,坐於首席,快人快語地說“下月新皇帝登基,天下同慶。本行台授宇文將軍關隴行台特使之職,命你前往京城麵見皇上,親賀登基,稟陳我意,以消除皇上對我的猜忌之心,以免小人挾天子之威砍我的腦袋。你意下如何?”
宇文泰雖然年歲不過二十五,但十分機敏練達,立刻起身謙讓道“黑泰資曆淺,人緣薄,且常居邊關,久疏宮闕,難擔此重任,請大人另就高才。”
“不必客氣。”賀拔嶽爽朗地說“資曆是靠時間和經曆磨出來的,你跟隨我多年,我相信你的能力足以代表我與皇上見麵。”
“行台大人識人善用。”趙貴表示讚同。“宇文將軍有勇有謀,敏捷雄辯,而且曾在洛陽、晉陽居住過,熟悉皇宮和宰相府的情況,擔當此任最是合適。”
其餘諸將也紛紛表示讚同,宇文泰見狀,拱手作揖,嚴肅地承諾道“承蒙各位大人器重,黑泰定不負眾望,麵見聖上。”
如此,大家就細節再作討論。
剛自王宮回來的馮景提醒道“今日的朝廷實為高家天下,皇上不過是撐麵子的料,行動上多受高歡控製。宇文將軍入宮後要見機行事,提防高歡的耳目。我相信,一旦高歡發現你私下麵見皇上,必定會對你下手。而且,他要換一個皇帝就跟換件衣裳一樣簡單,所以將軍千萬要留神。”
宇文泰連連點頭,其餘人也明白這是一趟冒險之旅。深入皇宮私見皇上,既考驗著宇文泰的機智與膽略,也得看皇帝對高歡的態度,如果一見到心懷異誌的特使就張口大喊的話,那麼宇文泰鐵定功敗垂成。
四月,天空晴朗,萬裡無雲,皇宮後廷,幾個女子正在放紙鳶。
巨大的彩色蝴蝶在女孩們的笑聲中飄舞高飛,卻忽然墜落,失去了影子。
“看吧,它被大樹扯斷了!叫你不要把線扯得太緊,你就是不聽!”美麗的平原公主元明月皺著優雅的眉頭指責她的堂妹。“那是我的禮物,你還我!”
元靜寧看看手中軟飄飄的牛皮線和空蕩蕩的藍天,心裡也很懊惱,再看到堂姊緊捏著裙擺,指節泛白,仰著頭,肩膀絕望地起伏,知道她完美的紅唇即將逸出醜陋的話語,趕緊眨眨生動的雙眼,說“彆生氣,我保證把它找回來!”
說完,她把線轆塞進堂姊手中,一步三跳地往大樹所在的禦花園跑去,幾個宮女和她的堂姊看到她跑入的地方,都駐足不動了。
此時的禦花園,蝶飛燕舞,綠萍浮水。不少前來慶賀新帝登基的文官武將正在高台芸榭、花林曲池間漫步,兩個氣宇軒昂、英氣逼人的男子沿著林苑邊的石徑走到遠離眾人的人造石山前,在一棵枝葉茂密的大樹下停住腳。
“這下他真的達成了心願。”
俊美白皙的獨孤如願看著被人簇擁談笑的高歡,對身邊的好友、關西大行台府司馬宇文泰說。
“是啊,晝夜之間,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他確實不簡單。”宇文泰濃長的劍眉高高提起,斜睇著遠處的高歡。環抱胸前的雙臂令他胳膊上的肌肉隆起,更顯得肩寬膀闊,體型高大。他威嚴而黝黑的臉上帶著一絲怨氣,過了這麼多年,他仍對高歡當年背叛齊王葛榮一事難以釋懷。
“不過說到底他仍是個有情有義的人。”獨孤如願了解好友對新任大宰相所抱持的想法,輕聲提醒著安慰道。
知道他暗示的是多年前葛榮夫婦的遭遇,宇文泰緊繃的雙肩略微放鬆,咧嘴一笑,露出潔白整齊的牙齒。“幸好他還有點良心,讓我相信他還算個英雄。”
“而且,他這次的韓陵山一戰打得很不錯。”
“我承認。”宇文泰點頭,公正地說“確實不錯。三萬收編散軍擊敗爾朱兆的二十萬大軍,就這點來說,我挺佩服他的。”
獨孤如願略一沉思,問他。“如今爾朱勢力儘除,天下看似太平,實則暗潮洶湧,高歡已有意留你重用,你是否想來京城領兵呢?”
“不。”宇文泰搖頭,臉上出現與他的年齡不相符的凝重。“賀拔嶽雖勇猛有餘智謀不足,但為人忠厚,待我不錯。更何況如今爾朱氏一倒,關隴隻剩賀拔嶽與侯莫陳悅兩大軍事集團,高歡素來誌向高遠,如今雄掌朝廷大權,究其所向,難以預測。正如你所言,天下暗潮起伏,因此我還是留在長安比較妥當。”
聽他一席話,獨孤如願對這個多年的朋友更加刮目相看,笑道“黑泰,我枉自年長你四歲,但與你相比乃井底之蛙。慚愧!”
宇文泰回他一笑。“錯了,你是聞名天下的‘獨孤郎’,美姿容,意灑脫,素有奇謀大略,隻是久居皇宮生了鏽,隻要遣你去做一方鎮將,定能大展雄才。”
兩個少年時代的好友、戰爭中的夥伴無拘無束地說起各自有趣的事。
忽然,他們身邊的石山“撲簌簌”地落下不少石子,有些碗口大的圓石甚至滾到了宇文泰的腳邊。
兩人神色一變,抬頭看去,粗大的枝葉遮蔽了視線。
兩人移近石山察看,霍然睜大了眼睛。靠近大樹的石山上懸掛著一個巨大的蝴蝶,當然,那不是真的蝴蝶,而是一個蝴蝶形狀的紙鳶。
令人驚訝的是那蝴蝶不停地扭動著,巨大蝶翅仿佛一隻被套住腳的飛鷹急於掙脫枷鎖般地扇動著。正待細看,一個東西墜落,打在宇文泰仰起的臉上,他俯身撿起,原來是一隻藍色緞麵軟底鞋。
帶著一絲興味再抬頭,他終於看到在那巨大的紙鳶下露出小小的腳,正是那試圖找到立足點的腳丫導致了這麼多石子的滾落。
“嚇,那兒有個孩子!”獨孤如願低聲說。
“沒錯,被困在石山上放紙鳶的孩子,我去把他弄下來。”
“可是,高歡好像要過來了。”獨孤如願低聲說。
宇文泰往後瞟了一眼,把那隻鞋插進腰帶。“你先過去,彆讓他過來。”
說完,他轉到石山背後,往上爬去。
獨孤如願如他所言,迎向正繞過人群向這邊走來的高歡。
懸掛在石山上的元靜寧正奮力地扣緊石壁往上攀援,她的十指和手臂已經酸痛得幾乎麻木,可是她的腳怎麼都踩不到穩固的地方。
現在可好,腳還沒找到地方,她腳上的鞋倒先掉了一隻,當那隻鞋子離腳落下時,她驚嚇得以為自己也會墜落下去。
幸好,她的手指扣住的地方並沒有遺棄她。
再試一次!她對自己說,但腳下仍找不到立足點,這令她沮喪得想大叫。
也許我該大叫?她想,就算被皇兄和大宰相訓斥一頓,也比吊在這裡受罪強。
可是她看不到下麵,纏在身上的紙蝴蝶和延伸到身邊的粗大樹枝擋住了她的視線,而且這會兒她聽不到任何說話聲,剛才還在大樹下說話的男人一定是走了,她應該早點向他們求助的,現在,她該怎麼辦?
都怪這討厭的紙鳶不僅落錯了地方,還被樹枝纏住,害她不得不笨手笨腳地爬石山、攀樹枝,好不容易扯下了它,又倒楣地在石山上踩空一腳,現在,她就算不從這裡栽下去摔死,也準會被人發現像壁虎般趴在這裡的狼狽樣。
當然,也怪那兩個男人不好。
首先他們不該在她剛好把紙鳶抓到手,還沒來得及跳到石山上時出現。
其次,偌大的花園,大家都站在有花朵池塘的園中,偏偏他們要站在角落處這棵歪脖子樹下說話,害她因為怕驚動他們而心慌意亂地跳到石山上,結果腳沒踩踏實,給吊在了半空中。
“孩子,你怎麼掛在這兒啦?”
就在她怨天尤人,一籌莫展時,身側傳來歡快的聲音,她回頭,紙蝴蝶的大翅膀撲在她臉上,她什麼都看不見。
“你是誰?”儘管手酸得快要斷了,也渴望有人相救,但看不到臉孔的陌生男人讓她覺得很不安全,於是她警覺地問。
一聲低笑,那人說“我是天神派來救你的小神。怎麼樣,是上?還是下?”
天神?靜寧對著石壁翻白眼。“廢話,你難道看不出這麵石壁是凸出的,根本沒路下去嗎?”
“喔,對啊,那你是想上去囉?我還以為你想學蝴蝶飛咧!”
“既然是小神,你該知道我正試圖不要飛!”她扣緊石縫沒好氣地說。
“是我的錯,我早該看出這點來的。不過,我會糾正它。”話才說完,靜寧的屁股就被一隻溫暖的大手托起,整個身子往上竄去。
來不及指責和生氣,她已經被拋上了石山頂。
“嚇,看不出你這孩子挺有份量的。”宇文泰隨後也翻上石山,對著被大蝴蝶包裹著的小人兒說。
“我不是孩子!”靜寧在紙蝴蝶中掙紮,用力解開纏繞在身上的線頭。
“你說什麼?”沒聽清她的話,宇文泰湊近,卻被紙鳶的硬杆紮到眉峰,不由得皺著眉頭掀開擋在眼前的蝴蝶翅膀,瞬間瞪大了眼睛。“噢,你是個女孩兒!”
紙鳶下的女孩纖細嬌小,有張漂亮的小臉,此刻微紅的臉蛋有幾道泥跡,明亮的眼睛在長長的睫毛後審視著他。這真是個可愛又美麗的小姑娘,他想。
“有什麼好大驚小怪的?沒見過女孩兒?”靜寧被他看得很不自在,坐起身把紙鳶從身上取下,將剩餘的線頭纏繞在左手上。
“是沒見過你這樣的女孩兒。”他逗趣地說,正想問她是誰,靜寧看到石山下走過的人,立刻抓著他的手將他拉趴在石頭上。
“小聲點,彆讓大宰相發現我們。”她低聲警告。
宇文泰反手包裹著她的手,感覺她柔軟的手又小又冷,不由得更緊地握住。
等石山前的高歡在獨孤如願的陪同下走向其他地方後,靜寧籲了口氣坐起來,看到他腰上彆著的鞋。“噢,那是我的鞋。”
“沒錯,是你的鞋。”她放開拉著他的手,想取回自己的鞋,可宇文泰再次將她的手牢牢握住。“先告訴我你是誰?為什麼在這裡?”
他的手勁好大,手掌好厚,而且很溫暖,她無法掙脫,便按捺住脾氣反問“那你又是誰?是哪個將軍的隨侍?還是王宮的衛兵?”
宇文泰俊眉飛揚,暗想這小妞竟以為他隻是個隨侍或衛兵?難道自己的外貌如此不像一個居高位、握權柄的將軍嗎?
隱忍住心頭的不快,他淡淡地說“我叫黑泰。”
見他不說自己的身分職務,靜寧也不強求,可是他在乾嘛?為何捏著她的手不放?她皺著眉頭說“黑泰,請你放開我的手,把我的鞋還給我。”
她的語氣有種傲慢和不屑,但宇文泰隻是咧咧嘴,仍然抓著她的手,笑嘻嘻地說“為了救你,我錯過了皇上和大宰相的召見,連美麗的花都沒得好好欣賞,現在,要你回答幾個問題都不行嗎?”
麵對他毫無芥蒂的笑容,靜寧不由得打量起他。
他給人最深刻的印象就是黝黑、高大和粗獷。那黝黑的肌膚在陽光下泛著健康的光澤,黝黑的瞳眸閃動著快樂的神采,黝黑的麵頰上有對迷人的酒窩,而當他笑時,雙唇間露出一排潔白的牙齒。
此刻,當那對深嵌在他眉宇下的雙目對她頻頻閃動時,她的心忍不住顫栗。
喔,這是怎麼回事?她驚慌地轉開眼睛,看著手裡的紙鳶。“我很抱歉打擾了你。”她囁嚅道“看得出來,你是個好人。現在,請放開我,讓我離開。”
宇文泰看著她,眼神深奧難懂,而他抓著她的手絲毫沒有放鬆。“姑娘,謝謝你看出我是好人。不過在我放開你之前,你得告訴我你是誰?為何掛在石山上?又為何害怕大宰相?”
他的笑容開朗,模樣年輕,可是卻很喜歡命令人。
靜寧心想,還有他眼睛的顏色和注視人的方式很特彆,那眼珠是一種很深很亮的顏色,當他們的目光相遇時,他仿佛是用全部的心力注視著她。那凝神的表情令她感到不安,全身湧過異樣的暖流。為什麼會這樣?她焦慮的恬恬下唇,敷衍地回答他。
“我是誰不重要,我絕不是故意跑到這裡來的,而且我也不怕大宰相,隻是如果他看到我在這裡的話一定會不高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