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性格並非特彆喜好吟詠風花雪月,但那宛如雪片般輕顫的白梅,美景天成,微風蕩漾,皎潔繽紛,置身其中彷佛仙境,令得他一時抬起頭來觀看。
似是想到些什麼,他低喃道
“這個香味……倒是挺像若瓊姑娘的……”憶起婉約美麗的若瓊,他俊逸又高傲的臉容稍現稀有溫柔。
踩葉聲拉回他稍離的神思,緩而斜睇,結福立於他左後方三步距離,不多不少,臉容也始終半低。沒再多停留,他如同每日早晨,帶著貼身伺候自己的丫鬟,行至逸安院。
“奶奶。”輕輕握住祖母的手,管心佑於主位旁的座位落座。
他的雙親因事故而早逝,唯一且最親的親人,就是這位才過七十大壽的祖母。除此之外,他又是爹娘年事已高時才得來的獨子,所擁有的寵愛更是加倍。
也因此,對於這極是疼愛自己的祖母,他的態度也就真心的好。
管老夫人剛毅的神色,隻有在看見愛孫時才會軟化。點點頭,她道“最近晨冷,也就不必天天來看我這老人了。”
管心佑隻是一笑。
“奶奶以為我還是孩童時期,弱不禁風嗎?”他出生那年適逢京師大雪,小心翼翼安妥照顧卻依舊罹患上風邪,嚴重成肺病,有一時期險些夭折,所以他的名字不僅有些似女孩的名,更帶有庇佑之意。
“奶奶知道你的心。”管老夫人慈祥地看著俊美的孫子。他的確是承襲了她年輕時的美貌,但眉宇之間那樣正脫蛻生澀轉變為男人成熟,卻又是和她截然不同的。
她十六歲就嫁進管府,夫婿嗬護待她,兩人百般恩愛,堪稱神仙眷侶。但這一切,在她年華開始老去後就逐漸政變。管老爺子不再隻是鍾情於她一人,帶回府裡的美豔姬妾總是十數名,她知做為女子就要認命,從不多言什麼,不過有個唯一的要求。
就是隻有她能生下管家的子嗣。
她並非想母憑子貴,隻是不願弄臟管家的血統。管老爺子也是顧慮這個理由而答應了。
在她生了數名女兒後,才終於產下一子傳承香火。她的心思,也就放在必須教育好這個孩子上,爭風吃醋從來不是她所能管轄。
在喪夫後,本想讓兒子接掌管府基業,不料他福薄,令她白發送黑發。那時心佑不過剛出生,不懂自己爹娘逝世,才滿月的他又不幸染病,種種都是嚴重打擊。
管府絕不能倒!在如此強烈的信念中,她這個婦人隻得撐起肩膀,在喪子錐心之痛時承擔所有風雨。她以為自己沒有能力,卻仍是咬著牙忍受外人的是非評論,十數年過去,管府生意較管老爺生前更為茁壯茂盛,耳語不再,原來譏笑她的同行如今也噤聲尊敬。
她儼然已成為管府主母。
宅裡的鶯鶯燕燕早已散去,留下的,隻是豪門大戶不為人知的殘缺。
[奶奶?”管心佑的呼喚,讓管老夫人如夢初醒。
她緩慢地移動視線,凝望著唯一的孫子。“佑兒……你也該成家了,奶奶希望我還在的時候,能夠看到你娶妻生子。”
“奶奶,您會壽比南山。”
管老夫人微笑。“奶奶不需要壽比南山,隻要你過得好。”拍了拍他的手。“我知道你對文府乾金有意,那孩子叫做若瓊是吧?”
“是的。”管心佑回答著。
其實管府和文府已有口頭婚約,隻是文老爺因為官職而必須舉家赴西域一年辦事,婚事才延宕下來。
他忘不了和若瓊姑娘初見的那天。當時他年少氣盛,原本厭惡奶奶不經他允許擅自替他作主選媳婦,從不給那些少女好臉色。
除了她,文若瓊。
在那落葉季節,他見到她一身粉衣,靜麗端坐於亭中。她的氣質柔弱,容顏絕美,猶如不食煙火的仙子由畫裡走出,不過一顰一笑間,竟使他瞬間情動。
管府嫡孫的媳婦,誰會拒絕?於是也就這麼定下了。
“佑兒……”管老夫人怱地幽然出聲“你……與那文姑娘,也不過見了兩次麵吧……”
“是啊。”一次為初見,二次就是訂親。他拿起幾上瓷杯,察覺他進門後首度接觸的奉茶,在這冷天裡居然還是熱的。
下意識地往左後方瞥去,丫鬟結福像是從未移動過,半垂臉恭敬地立於同樣的位置。他又不自覺地扯動眉峰。
似乎隻有這種時候,他才會感受到她如影子般虛無的存在。
“是嗎……是嗎……”管老夫人閉上眸,仿佛歎息。
他見狀,道“奶奶,您累了,休息吧。孫兒退下了。”
管老夫人隻是輕揮手,沒有多語。
管心佑行禮後,帶著結福離開。
管老夫人在他走後,僅僅望向窗外,眼神遙遠,臉容像是刹那蒼老了。
自己的孫子是如何模樣,她不至於老眼昏花。或許她是太寵他了,隻不過……隻不過……隻不過什麼呢?
就算會躇蹋人家女兒,她也隻求自己孫子開心。
她瞅視著管心佑的背影,直至模糊消失。沒有注意到他身旁的丫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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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晨日。
冷冬已過大半,臘梅也要凋落。
管心佑才從床上起身,便聽見叩門聲。
“少爺,結福進來了。”
每一日,才睜眼,便是看著自己的丫鬟將銅盆放於桌麵,然後退離至一旁。
他走過去,伸手入盆,不同於數天前,冬日的熱水已轉成初春的溫流。這個丫鬟,不用他開口吩咐,就連這樣的小事都會注意到。
或許,這是她在他身邊數月來,他不再曾想更換其他奴才的最大原因。
在他的認知裡,“下人”不是人。至少,至少不是跟他一樣的人。
命不同,運不同,得到與擁有的也不同,簡直雲泥差彆的高貴與低賤。既然拿他們管府的銀子做事,他這個主子會有哪裡不滿意就全是他們的錯,差遺他們是天經地義的事情。
淨完臉,他隻需伸直手,柔軟且帶有暖意的外袍就很快地從後穿上。他什麼也不用做,隻要結福退開,就代表更衣已經結束。
正要如往常般去向祖母請安,尚未移步,一陣清淡的白梅香就款款撲鼻。
他意外地頓住,仔細察覺這香味來自於自己穿的衣衫。
“……結福,”在脫口喚她時,他才發現自己頭一回記住了奴仆的名字。“……你在衣裳上薰了梅香?”
他以為她會先解釋,一般都是這樣的。
但,結福的反應,隻是抬起那總半低的容顏,然後,衝著他綻開一笑。
“少爺喜歡梅花的香味。”她很小聲地講了這句,語調輕細,卻肯定。
她的麵貌醜陋,笑容,亦不美。
毫無吸引人之處,他看到也沒有任何感覺。不記得自己曾經告訴她喜歡梅香,想著她總跬步不離地跟隨於自己,若是要撿花辦薰香,必定得趁他就寢時。
夜深黑或天未亮時,她一個人在梅園裡為他費心思?
他不禁皺起眉。
她這般努力,忠誠於他,沒有絲毫怨言,是想要些什麼嗎?
討他歡心,進而得寵?
管府財大業更大,奴仆百來人,他看得多,隻消她稍微露出尾巴,就足以讓他知曉她在打什麼算盤。這個丫鬟處處顯見用心,他心裡也不是沒猜測過。
管心佑等著她說出解答。
然而,她隻是低著頭,沉默又守本份地退到他的左後方。
適才開朗的表情,猶如白日夢見曇花開。
或許是以退為進?
他這樣想著,不再和她交談,僅望她一眼,便跨過房門走出去。
結福如同以往地跟著他,宛若一抹隻能卑微依附並且毫無存在感的淡影。
在往後的半月內,她也不曾如管心佑所預料那般提出什麼要求。
就在管心佑就要忘記這件事之時,才忽地想到,她那天的笑容,看起來,就像是終於做了件令主子愉悅的事情,所以小小欣喜的樣子。(全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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