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這人叫什麼名字?墓碑要寫些什麼嗎?”
西比爾抬頭望向漆黑的夜空,感受著撲麵而來的寒風。待酒勁又褪去一些後,他便能更加體會到這冬夜的寂寥。
像身後趴著的沈虎,一腔熱血終有冷卻時,待命喪黃泉後,身旁竟沒有一人陪伴。
孤獨傍身,銀槍在手即為歸宿。
幸哉!悲哉?
“蒼嶺槍王,沈虎。”
夜微亮,晨曦未至。萬物漸漸蘇醒,翹首盼望第一縷光亮的降臨。樹林中簌簌落雪聲,打破了歸靈山中的寂靜,也昭示著枯塚又添新墳。
阿魚動作很快,墳包早已被他壘好,隻剩墓碑還未製成。此刻他正手拿斧頭砍著一棵碗口粗的樹乾,每砍一斧樹上的積雪便震落下來一些,有些落在他的頭上,有些滑過他稚嫩的俊臉鑽進衣領,不一會便濕透衣襟,山風吹過凍的他直打寒顫,接著每砍一斧便自言自語抱怨一句。
“爛樹破樹!”
“還槍王呢,還不是一劍都接不了。”
“瞎老頭死老頭,怎麼還沒睡醒!”
阿魚一邊抱怨著,一邊憤恨的砍著樹乾,直到身後傳來一句有氣無力的冷哼。
“哼,大清早就有條鹹魚呱噪個不停。”
聽到聲音,阿魚嚇的斧頭差點沒握住,連忙回頭尷尬的傻笑兩聲。隻見一名雙目失明的枯瘦老翁依站在茅屋外的籬笆旁,背對著阿魚抖了抖衣袖說道。
“進來暖和暖和,彆鹹魚變成死魚,咱一個瞎老頭子可不管埋。”
阿魚捂嘴偷笑,忍不住想告訴他鹹魚也是死魚的一種,但還是什麼也沒說的跑進了茅屋內。
茅屋內異常簡陋,東北角放著草席和棉被,胡亂的堆成一堆。居中處有一張桌子兩把椅子,桌子旁生著火爐燒著一壺熱水,除此之外便什麼也沒有了。
阿魚一跑進去便不管不顧的提起正呼呼作響的銅壺,想要倒杯熱水去去寒。隻是沒想到瞎眼老翁比他還快,從他手中一把奪過水壺咒罵道。
“滾一邊去。”
說著從桌子上翻起一隻倒扣的茶杯,滿滿的倒上一杯,冒著熱氣的熱水與杯口齊平,不多一滴也不少一滴。動作不僅熟練而且極其精準,可謂一氣嗬成。若是外人見了,恐怕絕不會相信這老頭是個瞎子。
但阿魚卻早已習以為常,他知道瞎老頭眼睛雖然看不見,但耳朵卻特彆好使,就算是屋外掉下一根針,瞎老頭在屋內也能聽的一清二楚。
“撒一滴,一棵樹。”
瞎老頭說著臉上竟笑開了花,活像一個疼愛孫子的老長輩。阿魚見狀卻忍不住扁扁嘴,望著眼前的茶杯欲哭無淚。
權衡再三後,也隻能小心再小心的端起茶杯,天知道一棵樹他要砍多久。
瞎老頭等他抿過一口後,欣慰的點點頭,開口問道。
“埋的誰。”
阿魚又喝了一口,知道水不會撒出來了,才抬起頭回答道。
“沈虎,說是什麼槍王。到頭來還不如他隔壁躺著的那個耍大刀的呢!”
瞎老頭聽阿魚這麼說,抬起頭望向門外新墳的方向。伸出舌頭舔了舔乾巴的嘴唇,笑的更明顯也更和藹了。
“嘿!沈虎也算一把好手。到你這小娃娃嘴裡,竟還不如手下敗將了。”瞎老頭顫顫巍巍的坐在一旁的椅子上,麵朝房門接著說道“屋外這些個墳啊,沈虎怎麼也排的上前三。至於你說的雙刀劉齊,充其量不過排第六。”
“排第六?怎麼可能,那個槍王隻出了一招。他可是耍了三招才敗給公子的,尤其是最後一招…唔…叫什麼來著?啊對!鴛鴦戲水!哈哈”
阿魚一想到這個名字就會開心的笑起來,然而正當笑的儘興時,腦袋卻突然被人拍了一下。疼不疼先不說,重要的是茶杯裡的水差點潑了出去。等他生氣的抬起頭時,卻發現瞎老頭已經起身準備走出茅屋。
“招式多頂個屁用!你見過公子比爾用過第二招?”
瞎老頭一邊佝僂著身子走出屋外,一邊不厭其煩的解釋道。
“東邊埋著的橫掃千軍鐵棍吳,南邊葬著的鬼神莫測暗器唐,還有他旁邊躺著的負心殺手鐵扇謝,那個不比雙刀劉齊名頭響亮武功高強。花招多就厲害?那你這小毛頭不就成天下第一了?”
阿魚聽瞎老頭一頓埋汰,頓時羞紅了臉,可又找不到理由反駁,隻得氣急敗壞的說道。
“花招多當然厲害了!玲瓏姐姐就是證明!”
“放屁,那丫頭是詭計多,不算武功。”
“嘿嘿,老頭,你又嘴硬了。我這就去百花閣找玲瓏姐姐治治你!”
百花閣在西府最深處,原本是公子夫人的住所,隻聽名字就知道花草繁盛。雖說如今是冬季,但樓內依舊是百花齊放花香四溢。而這一切卻要歸功於一位女子的辛勞,若不是她在屋內擺放三個火爐驅寒取暖每日照看,怕是秋天時百花就已枯萎。
清晨天色蒙蒙亮時,女子總會來到閣樓,手拿剪刀修剪枝丫。就像對待自己的青絲一般,小心翼翼的生怕嚇掉對抗寒冬的花瓣。三年如一日,從不懈怠。
饒是如此,還是無法抵擋天道自然,看著百花萎靡不振彎下枝丫,女子深感無力的輕輕歎了口氣。
“奈何百花無首,終化春泥入壤。”
語畢,緊閉的房門外傳來一陣劇烈的咳嗽聲,女子聽後連忙放下剪刀打開房門。隻見西比爾身披狐裘大氅站在門外,手中拿著一截剛從樹上折下來的梅花枝。
女子見後連忙收起哀傷,微笑喚道。
“姐夫。”
西比爾還以笑容微微點頭,將手中的梅花枝遞給女子。
“三年來多虧你照顧這些花,不然百花閣恐怕連春泥都看不到了。”他頓了頓,似是下定決心般接著說“往後搬進來住吧,這些花離不開你。”
女子接過梅花枝後,臉上立刻泛起一抹緋紅,似是不敢相信一般。先是盯著西比爾的眼睛良久不語,之後又緩緩低下了頭,沉默好久才輕輕恩了一聲。
西比爾見她答應下來,也就不再多說什麼,轉過身便走下了樓梯。隻是轉身之後,沒人看見他哀痛的表情,也沒人知道他的愧疚之情。
那是對亡妻的哀痛和對辜負的愧疚。
西比爾站在樓梯間,複又回首望向敞開的房門。
他曾答應亡妻,好生照顧玲瓏,為她擇選一戶好人家。然如今三年已過,英年才俊介紹無數,卻總是百般拒絕。他不能再等了,他將要做的事容不得再等,也容不得他牽掛任何人。
“玲瓏,西府從此就是你的嫁妝了,莫要再任著性子來。”
顧玲瓏原本還沉溺在歡喜之中,正手足無措的捧著那截隻開了一朵花的梅花枝,心中甜蜜就連臉上也是麵帶桃花笑不絕容。然而,忽又聽到樓梯間傳來的話語後,就像是吃了帶毒的蜜餞般,笑容漸漸消去徒留一雙朦朧的淚眼。
她哽咽著,無聲的哭著。淚水順著她的臉頰,一滴滴落在冰涼的梅花枝上,濺起朵朵淚水化成的梅花。
她不明白,姐姐並不比她漂亮,更沒有她溫柔,為何西比爾卻總是無情與她。
她也不會明白,情之所起一往而深,本就沒有道理而言。
就像手中的桃花枝一樣。
即知花終有敗時,何苦寄心與枯枝?
旭日東升,積雪消融。埋葬著十六位武林高手的歸靈山,此刻正沐浴在雪水的滋潤中。漫山遍野的高大樹木,因為枝丫上的積雪融化,就像天上的烏雲般,下起了淅淅瀝瀝的細雨。
西比爾一路走在泥濘的山道上,煞是費力。整夜未眠再加上昨晚湖麵上的決鬥,使他本就日益消瘦的身體更為雪上加霜。
他的左手拎著劍,赤如鮮血的霓裳劍。右手提著一壇上好的秋露白。說起秋露白,此酒可謂彌足珍貴,隻有選用秋寒之露水才能釀造,整個西府一年也不過能釀一壇而已。
然而西比爾雖然愛酒嗜酒,卻從來不喝這可遇不可求的秋露白。倒不是因為吝嗇,隻是有人比他更愛喝這清如水的秋露白。
這個人就是他的亡妻——楚沐沐。
歸靈山之巔,寒風凜冽,白雪皚皚。一座石砌的孤塚,麵東而立坐落在寬大的石坪中央。日出後陽光溫柔的撒在它的墓碑上,就像撒在女子溫柔的麵容上一樣。
西比爾拎著劍和酒,走到墓碑旁席地而坐,溫柔的撫摸著墓碑,自言自語道。
“我來了,帶著秋露白。”
清澈的酒水灑落在地,飄起陣陣酒香,西比爾笑了起來。
“都是你的,我不搶。”
一陣風吹過,猶如情人耳語。
“三年了,是時候了。”
他笑得依舊溫柔,卻是如此悲傷。山風仿佛也被他的情緒感染,發出嗚嗚的悲鳴。
不多時,一壇酒隻剩半壇,西比爾緩緩站起身來,默默望向山道登頂處。
一位雙目已盲的枯瘦老翁站在那裡,雙手恭敬的捧著一方長長的烏黑木匣,身旁陪著一位約莫十四五歲的錦衣少年,正靜靜的等候著他。
西比爾抬頭望天,知道時辰已到,便緩緩抬起手中的霓裳劍,輕輕的將它靠在墓碑一側。
原本溫柔的笑容也隨之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冰冷的目光和無情的背影。
紅顏塚中枯骨寒,江湖與我何加焉。
殺妻之仇,今當報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