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子猛然一軟,必須用雙手撐在地麵,腦海不住啊現老嫗熟悉的音容,她以為隻是長得相像而已,不敢料到是同一個人啊!
再者,娘怎知她會走地府一遭?
“方才你回到三百年前,不就這麼告訴她逃離地府全仗一名擺渡老婦嗎?”
三百年前娘就死了,死後就當擺渡人,為的就是她的一番話嗎?為什麼?當日是她親手誅殺她的啊…
挽淚的雙肩在顫動,難以相信,視線在模糊,為什麼?因為要昏過去了嗎?還是心疼當她在痛苦度這漫漫歲月的同時,她的娘在地府一日又一日的等待她,就為了救她?
臉忽然冰冰涼涼的,透明的水珠不停的淌在手背上。一滴、兩滴,是淚嗎?怎麼可能?她已經好久好久沒有流過淚了。
如果她早知道這一切,方才她不會那樣對待她的娘,如今後悔已太遲,喉口好痛,淚流下止,她一直以為全天下欺負她、舍棄她,現在才發現人世間並非對她全然不公,還是有人愛她、疼她、憐惜她的…
她開始輕笑,淚水混著她的血,笑不斷,不得不咳起嗽來;即使輕咳著,她仍在笑,淚花愈落愈多,難以克製。
“你究竟想要讓我發現什麼?人世間的無情或者有情?”她淚眼婆娑的笑顫道“你讓我獲知這一切,是想讓我發現人世間短薄私己的愛有多苦嗎?我…要這種苦,請你把冷豫天還給我吧。我不再在乎他是否是這一切的罪首,若沒有了他,我隻是一隻黑狐,不會遇見我的娘、不會再度遇見他、不會知道人間多情多苦,說到底,我該感激他才是。若有生生世世,我願再經曆這一切苦難,我願再受儘天下折磨,隻要我能再度與他相遇,我甘願吃儘天下苦頭,請你將他還給我吧。”
“就算從此以後,我索回你的長命鎖、除去你的道德練?你已借壽給孫眾醒數十年生命,沒了長命鎖,你的壽命不再,僅剩十五年陽壽;沒了道德練,以後你心懷邪念,出手殺人,積下惡因,更難登天,這樣你也願意?”
“我願意,隻要你讓他回來。”她毫不猶豫。
男子坐著的方向起了騒動。
挽淚看見他站起身來欲走,樹葉因他的身影拂開,隱約窺見到他麵容的一角,她吃了驚,那麵貌如此熟悉,正是冷豫天。
“你執念之深,若不成全你,豈不顯露仙本無情而少慈悲…。”輕朗的聲音愈飄愈遠,他的身形背影晃動得難以捉住。
挽淚差點衝口喊住他,心底卻直覺否決…不是冷豫天。麵貌相同,冷豫天卻多了滄桑無情之感。
那麼,他究竟是誰呢?
黃色暈光點點,漸漸化為黑夜。夜無月,仰頭隻有一片繁星。挽淚坐在泰山之頂臨時搭成的草屋前苦苦守候。
“依我之見…他是不會來了。”
“他會來。”
“他不會來。”“他會回來的。”
“挽淚,也許那隻是你夢一場,夢見了有神出現。日有所思,夜有所夢,你極度渴望遇見神仙,所以就…。”
“那不是夢。”
“不是夢,那就是你嘴裡的神願意讓冷兄回來,他卻不肯回來了。”談笑生真想狠狠撬開她的腦子,看看她的頑固究竟是怎麼做的,做得如此堅硬而難以溝道!
挽淚渾身一顫,疑戀的目光仍落在濃濃的夜色裡。
“他說,他愛上了我。”
“搞不好,他是騙你的。為了騙你回陽世,不得不撒的謊。”才說完,就見挽淚瞪向他。
銀色的眸子是野性妖美的,像深山裡的狐眼,充滿噬人的光芒,談笑生嚇了一跳,不由得跑進草屋裡,邊跑邊喊“我去煮點東西吃!”嚇死人了!難道妖怪與人真有不同?那樣可怕的眼神,他得練多少年才行?
挽淚收回視線,傻傻的抱膝坐在草地上。
誰怕她,她都再也不恨了,隻要他與娘不怕,那就夠了…。
良久,她未吭一聲,目光放在遠處的夜景之中,期盼從那裡能走出他來。
約莫近四更天的時候,幽幽的歎息傳來,她錯愕的抬起頭來。
“夜深露重,風又大,你一身單薄,難道不怕著涼嗎?”話才說完,披風落在她的身後。
挽淚猛然跳起,迅速轉過身,眼淚如泉湧,撲簌簌的掉了下來,一串又一串,流不止。
他又歎息,輕輕將她擁進懷裡。
“我以為你不願回來了。”談笑生的推測她不是沒聽見,隻是拒絕承認依他的性子,他確實會無情的一走了之。
“現在,我回來了。”他的聲音溫和如風。
她遲疑了會兒,抬起臉貪婪地望著他略嫌憔悴的臉色。他的身上已無香氣,唇畔是常掛的平穩笑容。
“你…。”
“你要問,我將最後的真氣給你,現在又如何完好的出現嗎?”他略過她熾熱的眼神,輕輕推開她,拉好她的披風。
不,她不是要問這個!
他視若無睹她的張口欲言,逕自說道“我在休息。”
“休息?”不是死了嗎?
“原該是魂飛魄散,會迅速而融入塵土之間,從此再無我。我倒在船上,閻羅王將我的身軀送往天上。也許是玉帝憐惜我吧,保我全身不腐爛,而我的意識仍在,脫離身軀,處於休息的狀態裡。”那樣的空間裡隻有安神自在,幾乎甘願永願沉浸在那樣不會流動的世界裡。
若不是一絲恐懼讓他聽見玉帝的叫聲,也許,他會繼續沉睡,直到他再度蘇醒。
那樣的恐懼是對挽淚。
怕她難以割舍對他的情而再度求死,明知她要再死是非常難了,但留她一人在世間孤獨永生,他心如刀割。
他的心分成兩半,與生俱來的神性讓他向往神和的天境,然而墮進七情苦海裡的心卻又想著挽淚。
真是可笑,她在身旁他不知珍惜,她不在身邊了,他的心頭卻一陣絞痛。
“你…不死,我就該謝天謝地了,但是…是我貪心,你…真的愛我嗎?”終究忍不住衝口問他。
他但笑不語,仰首望天。
“什麼是神呢?我要你修行當神的目的又是什麼呢?天地何時開創,我的壽命就何時開始直到現在。你可以想見我活了多久。原本該有的慈悲我已遺忘,也忘了修行當天人不是為自己,而是為了渡眾生。挽淚,你了解嗎?”
“我不懂。”他的什麼神言神語,她就是不要明白!
他露出無奈淺笑,眸光熠熠的望著她“我要你明白,我回來,仍然是要你修行成仙。”
“我不要!”她握緊拳頭,撇開臉,強忍心裡痛楚“我成仙去渡眾生?我偏不!”
“我要你登仙位去渡眾生乾什麼?人間有人間的規範,神亦然。我能留下來已是破例,是你的求情與玉帝的鍾愛,但我已動七情六欲,該罰的還是要罰,我被打掉所有的道行,雖仍是神體,卻要重新修行;我無力再延你壽命,挽淚,你隻剩十五年的性命,若不好好修行,難道你要等死嗎?”
她聞言一呆,他是為她?他的語氣十分平和,一點也不像是有著私情私愛的男人。
“你…是不忍見我死去,就如同你不忍見到天下人死去?”她遲疑的問,心裡噗通噗通的跳著,真恨他平靜無波的臉色,讓她捉摸不定他的心思。
“我是不忍見你死去。”見她臉色慘白,他又補上“但我更不忍十五年後,我得獨自一人。我要你修行,不是為眾生,不是為你,隻為我,這是我的私心。如果你當真不願隨我修行,我也不勉強,我可以等,等你轉世之後,我會找到你的。這是你當日不知我是神時對我的承諾,現在,我要用在你身上。”
他的語氣還是平穩,但眸裡泄露淡淡的情意。
是很淡,卻是她渴望已久的。他終於肯愛她,就算隻有她愛他的百分之一,她就已經很滿足很滿足了。
不知不覺又滿麵淚痕,顫抖的說道“好,好,你要我修行,我就做,就算你是騙我的,我也心甘情願被你騙,我要跟你生生世世的…一輩子也不分離。”她用力抱住他腰際。
他說起生死誓言這麼的輕易又溫和,一點激動也沒有,真的像在騙人。可是誓言不是用說的,她活了這麼久,不在乎多活十五年來看他的真心與否。
以往,她想求死,因為世間無愛她之人,如今,她想活下來,因為她的愛得到了回應,哪怕是短暫的欺騙也好。
他撫摩她的長發,從草屋窗中射出的微弱燭光裡,他看見她的長發裡多了好幾根銀絲。
他閉上眼,有著無限的憐惜與無力感。
她已無長命鎖,連番的打擊連普通人也會發瘋,她能咬牙承受下來,卻換來幾縷白發。
你真的確定嗎?
遠方飄來親切的詢問聲。
隻有他聽得見,他張開眸子,看見林中的男子站在那兒微笑。
那男子的麵貌極似他的,眼裡慈悲又威嚴。
“七情六欲隻是短暫,傷神又傷身,如何兼顧大愛?你若舍下私情,在天界沉睡數千年,我可保你醒來之後,忘卻世間種種情愛,重回神心。”
冷豫天勾起笑,笑容也是親切,卻又有所不同。
他摟緊懷裡的挽淚,感受她身子的溫熱,同林中男子搖搖頭。
“我二者皆不舍,不舍挽淚,不舍神心,二者之間我會尋求到平衡點。”他答道。
“你在跟誰說什麼?”挽淚仰起淚臉。
“我在跟自己說話。”他笑道,忽然輕輕在她臉頰上烙下一吻。
林中男子見狀,仍是微笑,轉身離去。
“好吧,我就等著看,看你找到人心與神心的平衡點。”他輕笑,聲音愈飄愈遠。
冷豫天望著他離開。此一彆,就算要再見,怕也是數百年之後了,隨即他一怔,搖頭苦笑。
原來,他也開始懂得想念了,這就是人心的一種嗎?
“我陪著你。”挽淚低語“我不死,絕對不死了,我也不舍你,你要修行,我陪著你,隻要你愛我,就算你把大部分的愛分給世人,我都不會說話。”
夜風吹著,他將她的披風拉緊,不再言語。
“唔,真感人。”躲在草屋裡偷窺的談笑生一把眼淚一把鼻涕的,糊了一張英俊的臉龐。“什麼時候才輪到我遇見生死相許的姑娘呢?唉…。”他忘了他的布包裡還有竹冊,上頭列著無數個條件;忘了他是個很挑剔的男人忘了他其實有戀童癖,而且戀得很厲害;忘了他其實是被很多女人拒絕過,忘了…。
夜風還是吹著,吹著草屋前兩人的情意,順便連帶地,把談笑生的歎息一塊吹上了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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