及時行樂!
自萬晉年間起,四海升平,國無戰事,當今皇帝爺兒重文不重武,往往一座城鎮裡,文人雅士難以計數。尤其南方繁華的永昌城,一向是跟著京師的流行在跑,文人飲酒作詩狎妓放浪,武人為溯口而轉業。在如此太平世裡,畫師的身價也水漲船高,連帶著畫材也成為販售的熱選之一。
不過,繪畫之中,最難選焙的就是油畫顏料。早年,油畫顏料由宮中偷轉出宮私下販售,後來重文風氣過甚,畫師氾濫,民問商船來往番國運送貨物時,多少帶點顏料輸入民間,隻是因為民間畫師懂油畫的有限,故運回的數量也不多。
這一日,她掀開畫布,加厚的高麗紙上有著上色的年輕肖像。她咬著畫筆,觀望了半天,提筆揮毫,一一記下所需顏料。
“杜畫師!”門外,是鳳二郎的大嗓門。
“來了來了!”
畫未完成,不能讓人窺見,否則那瞎子知道了她的底細,怕不把她罵到頭昏眼花才怪,於是連忙拉下畫布,才去開門。
“二郎,怎麼?剛賭完午飯,又要賭嗎?”她笑問,很樂意隨時再賭。
“啐!是前頭廳裡有人想見杜畫師,少爺叫我過來請人。”
“有人要見我?誰?”
“唔…”不知道是不是他不習慣說謊的緣故,眼神飄啊飄的,飄到她身後那塊畫布,咕噥道“少爺也在場的。”他的暗示很夠了。
她揚眉,笑道“阮爺也在?這倒難得了。有哪個人既認識杜某,也能教阮爺出秋樓一步的?”
“唔…杜畫師,你也彆緊張,沒什麼大不了的事,也就是去前廳讓人看看,看完了,你愛乾什麼便乾什麼。”
她聞言,失笑“二郎,你當我是賣身藝妓嗎?”
“不不不,隻是有人想驗明正身…”鳳二郎往後跳一步,連忙捂嘴。“我什麼都沒有說,我什麼都沒有說,你可彆出賣我啊!”
丙然是驗明正身…她就說,她剛來永昌城,什麼人也不認識,哪來的故友登門拜訪。
“杜畫師,我二郎可是支持你的!”鳳二郎用力拍拍胸脯,力挺道。“其實,你彆氣我家少爺。他本來也沒懷疑你的…”
“欸,阮爺會懷疑,我一點也不意外。”她笑歎,神色自若地跟著他往前廳走去。“我明白他眼瞎,不易信賴人,再加上我是個女人,女人成畫師,依阮爺的性子自然不能認同。”心裡暗暗扮了個鬼臉,即使心虛,也不能流露在臉上。
“不不不,杜畫師,你彆誤會我家少爺。他曾是官呢,判過多少案件,怎會瞧輕女子?隻是,今天有客來訪…”鳳二郎豁出去了,反正他天生嘴大,多說兩句死不了人的。“我就說個明白吧。這府邸在永昌城內,已有百年曆史,早年曾有風水師說這足塊福地,三代之內為商為官是少不了的,果然,少爺的爹主商,到了少爺這一代可就厲害了,都察巡撫呢!”鳳二郎想來就驕傲。
“現在不是啦。”她隨口道。
他看她一眼,張口想要辯駁幾句,卻發現無話可說,隻能很沮喪地答“是啊,打我十歲那年看見少爺滿眼是血的回官邸之後,就再也不是官了。”
隨即一振,又道“反正啊,今兒個是老爺在世時的老朋友,最近他遷居來永昌城,說是要來拜訪故友之子,可一進門,三兩句話就繞在杜畫師你身上打轉呢。”
“我?”那可不妙了。
“是啊。我猜,是想請你過府去作畫吧。”他有點緊張,低語“我知道少爺脾氣很壞,跟你完全不對盤,可你下能在這節骨眼跑,我跟你的賭注,還沒個結果呢!”
杜三衡哼笑一聲,不作表態。
在前往大廳的路上,到處可見府內半廢的屋宇或無人管理的花景,即使是長年待慣這樣的環境,鳳二郎也不得不暗歎自家府邸的衰敗,他偷覷杜三衡一眼,很怕她嫌阮府太破舊是因貧窮所致,趕緊道“杜畫師,你彆誤會。這全是鳳春下的決定啦!”
她揚眉看向他。
“她是為少爺好,怕新仆陌生,少爺眼瞎,不易適應,所以到現在奴仆隻剩下十五人,原想等名醫治好少爺的雙眼,再重振家園,哪知…”說著說著,又用力歎了口氣。他也不過十八少年郎,要煩惱的事真多哪。
“鳳娘對阮爺,真是好。”她隨口笑道“簡直事必躬親呢。”
他的神色古怪,低語“是啊,他倆親密得很,遲早少爺會收她為妾的吧,即使不是現在,最晚也是在這兩年內,阮家子孫是一定要延續下去的,而鳳春的年紀也不小了。”
“那真是恭喜鳳娘了。”她笑。
鳳二郎聞言,忽然惡狠狠瞪向她,生氣道“有什麼好恭喜的?”
杜三衡看他年輕的臉龐充滿複雜的情感,暗罵自己的馬屁拍錯邊了,隻得亡羊補牢,改口笑道“那就當杜某說錯話好了。”
鳳二郎再瞪她一眼,不避嫌地拉著她的手臂,道“杜畫師,拜托你走快點,你走得慢,回頭少爺又惱了。”
“哎啊,慢點慢點,我走路向來就是這樣嘛…”把氣出在她身上,她可是會記仇的。
“你根本是故意要氣少爺的吧,我早注意到了每回上午你畫完後,少爺老是臭著一張臉,像是誰家死了人一樣,連我惹火少爺的功力都沒你高…”
“誰要氣我?”低沉帶著薄怒的聲音響起,讓鳳二郎嚇得跳起來,連帶地撞上被他拉著的杜三衡。
杜三衡吃痛地叫了聲,抬頭一看,原來不知何時已經來到正氣廳的廳門外頭。
“外頭是怎麼了?杜畫師在叫什麼?”阮臥秋起身罵道,鳳春馬上上前攙扶。
“沒事沒事,少爺,杜畫師…她一時沒走好,撞上門啦!”鳳二郎對她雙手合十,然後毫不猶豫把她推進廳間中門。他書讀得不多,但至少知道什麼叫“死道友,不死貧道。”
“撞到門?杜畫師眼能視物,也會撞到門?”
杜三衡當作沒有聽見他的諷語,慢吞吞地走進正氣廳,一看見廳內高懸著“浩然正氣”四個大字的匾額,渾身就不由得虛軟無力。
自到阮府作畫後,每經此廳,就忍不住繞道而行。算她沒用吧,每回見著這種理所當然的“正氣”,就頭暈腦脹,巴不得逃之夭夭。
她瞧阮臥秋豎耳聆聽,像是隨時要揪她小辮子似的,不禁輕笑“阮爺,難得在作畫外的時間遇見您。您看起來…”很隨便瞄他一身的儒袍,燦笑道“真是一臉容光煥發,英氣逼人,杜某差點以為您吃了什麼仙丹妙葯呢。”聽見他冷哼,她心裡扮了個鬼臉,當作不知道他的嫌惡。
沒看見沒聽見,這可是她一向明哲保身之道。
“她…就是杜三衡?”老邁聲音忽然響起,充滿不可思議。
杜三衡循聲看去,暗自訝異廳內還有一名年約五十開外的老頭兒。
“田世伯,她正是杜三衡。”阮臥秋冷聲道。
“不可能!杜三衡是個男人,而且還是個三十多歲的男人,就算她女扮男裝,年歲也不足啊!”
她聞言,眼珠子從那老頭兒轉向阮臥秋,見他臉色沉著,側耳細聽,分明在觀察她的反應。
她心裡略感好笑,神色卻沒動靜,隻向那老頭兒拱手作揖,照常展露笑顏“老爺子見過杜三衡麼?”她對這老人一點印象也沒有。
“不,老夫沒見過杜畫師,不過聽人道他相貌斯文,年過三十,高瘦之身。”那富泰貴氣的老頭遲疑地看向她。“姑娘,你當真是杜三衡?還是同名同姓?”
“杜某真是杜三衡啊,三衡是我爹為我親取,我可不敢亂改。老爺子,您見多識廣,理應知道謠言能傳得有多離譜。”她很無辜地攤手笑道。
老爺子捋須打量她一會兒,不答反道“臥秋賢侄,你真是厲害,傳聞宮中尋民間三王多時,二王已入宮成為宮廷畫師,如今隻剩杜三衡…”
“宮中要你?”阮臥秋訝道,眯起沒有焦距的眸轉向她。“為何你不入宮?”
“為何杜某要入宮呢?”她笑道。
“宮中既有聖旨,你怎能不從?”他語氣有點惱怒了。
她失笑“阮爺,您又不是不知道伴君如伴虎,若是哪天一不小心惹到皇帝老爺,杜某的頭可不能掉了再接回去啊。”
“杜畫師有長才,卻不懂得貢獻朝廷。若人人都像你一般,遲早出事!”他咬牙道,心中對她愈來愈惱。
“阮爺,您看得太嚴重啦,杜某隻是小小一名畫師,進了宮也不過是個宮廷畫師,能有什麼貢獻?不就畫畫圖而已,莫說朝史上不會留名,你想想宮中畫師全是男子,要一塊作畫,鬨出什麼亂子,我多可憐啊。”
哼,她把宮中朝官都當是婬賊嗎?顧及身邊有世伯在場,不想損及她的顏麵,隻得隱忍不發。他伸出手,鳳春馬上扶住他,將他帶回椅前坐下。
杜三衡目不轉睛地看著他倆的舉動,連句話都不用說就能配合得這麼好,難怪二郎堅信阮臥秋的愛妾非鳳春莫屬。
她將視線收回,轉到那老爺子的臉上,卻發現那老爺子正暗自不動聲色地打量著那眼瞎的阮臥秋。
突然間,那老爺子像察覺她正在看自己,將視線對上她的,嗬嗬笑了兩聲“杜畫師,你年紀輕輕就已被世人封為畫王之一,想來前途不可限量。老夫今天特地帶了一樣東西來,想請杜畫師驗明是否是真品?”
杜三衡聞言,這才注意到廳內有八麵屏風…哎啊,那不是…
老爺子差人搬過來,隨即命人退下,防人似的再看鳳春一眼。鳳春附在阮臥秋耳畔低語幾句,後者點頭,道“既然田世伯要驗畫,你先下去,晚點再過來。”
等鳳春離去後,杜三衡麵帶微笑上前,見那老爺子得意揚揚掀了畫布…
“這是老夫兩年前高價購得的仕女圖屏風。杜畫師,你看,這可是真品嗎?”
她微微傾身,盯著油畫中細致的建築物。數名女子神色自然在大門前閒聊,猶若真人,其色彩鮮明,陰陽對比極具立體,畫麵的深淺也依著西洋的透視畫法而十分真實。
即使閉著眼,她也能勾勒出每一細微處的畫法。睹畫思人,真的好懷念哪…
“杜畫師?”
她依依不舍地拉回視線,瞧見田老爺正興致勃勃地子她,而他身後坐在椅上的阮臥秋則仔細聆聽廳內的一切變化。
她的視線往上移,看著上方那“浩然正氣”的匾額半天,然後麵不改色笑道“這確實是杜某的畫,老爺子可沒收藏錯了。”
“杜畫師,這是你十八歲時的畫?”阮臥秋出聲,顯然之前田老爺告訴他畫的內容以及收購的時間。
她掀唇,漾笑更深。“是啊,阮爺,杜某很有可能是難得一見的天才呢。”哎啊哎啊,她沒看錯,他的顏麵開始泛起青了,好容易就被激怒啊。這麼討厭她嗎?
“杜畫師,鋒芒畢露隻會招來災禍。”
“杜某隻知有幾分實力就一定要說幾分話,要不,誰來請我作畫呢?”她轉向老爺子,笑道“杜三衡之名絕非這兩年流傳,杜某三歲開始學畫至今,鮮少主動為人畫肖像,自然容易讓人造謠,說我是個三十開外的男子…”她從腰間取出一枚印章。“老爺子,你可仔細比對這印章有無問題?”
那田老爺求之不得,馬上小心接過印章,眯著老眼開始對起屏風角落的印鑒。
杜三衡閒著無聊,朝阮臥秋走去。他一聽她的腳步接近,臉色遽沉,她見狀,心裡卻樂得很,低聲笑問“阮爺,你是懷疑杜某並非畫師,請人來驗明正身嗎?”
“既然決定請杜畫師作畫,阮某自然不會懷疑你的身分。”他壓抑道,鼻間又是她身子的香味,這女人,到底離他有多近?知不知羞啊!
“也是。”她笑道“二郎來請我時,我剛在畫上補色,你要不要聞聞看?我十指還來不及清洗呢。”
阮臥秋還來不及拒絕,就聞到一股極淡的嗆鼻味,正是早上她作畫時常聞到的。她…將十指擺在他的鼻前?
他皺眉,臉龐微微撇開,那股味兒仍緊隨不舍,不由得薄怒道“杜畫師,你是個姑娘家,理當自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