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嘯日來到她身後,將泣不成聲的她,攬入雙臂間。
這女孩為了讓兄長走得安心,強忍著淚直到兄長下葬,是該讓她好好發泄的時候了。
結實有力的臂膀環在莫璃肩前,毋須回頭探看,她也知道府內會給她溫暖安慰的人是誰。
被哀傷侵占心扉的此時,她無心思及男女有彆,無心理會主仆分際,她需要的確是一雙能由她儘情痛哭、也不會受到打擾的臂膀。
沒有握劍的小手,抓在那雙手臂上,緊緊揪著不屬於她身上的衣料,像是牢牢攀住一塊能讓她免於滅頂的浮木,小手因過度用力,青筋也一一浮現。
良久,直到泣聲歇止,緊揪秦嘯日衣袖的手勁,也逐漸放鬆了。
驚覺自己做了什麼,莫璃退開他,抹去臉上的淚痕,回身斂首。
“嘯日哥哥,對不起,璃兒弄濕了你的衣衫……”
懷中一空,秦嘯日雖然有些悵然若失,但沒有意外尋回理性的她,會是此等反應。
這個年紀的小姑娘,已經懂得何謂男女之彆,對主仆分際的認知也已跨越模糊懵懂的界線,有了具體的體認;在她心目中,或許仍當他是好友,但兩人的關係亦隨著她的成長懂事,多了道無形的藩籬。
“我似乎能體會,當年你所說‘嘯日哥哥難過,璃兒也難過’的心情了。”
莫璃眸光半垂。“不須陪璃兒傷心難過的。”他是少主呀,是她的主子。
秦嘯日嘴角輕扯,這笑,是諷刺,諷刺當年的親密,在如今已成……各歸各的“彼此”。
“我們不是朋友嗎?”此言沒有任何疑問的意味,而是完完全全的肯定。更甚者,她已經是他此生“認定”的女孩。
“謝謝你,嘯日哥哥。”她仍是垂眸,黯然目光定在地麵上的落葉。
秦嘯日眸心微沉,一瞬也不瞬地,將她的神情攝入眼底。
他多想探究她道謝的成分中是情分多些、抑或是尊敬多些,然而現下並非厘清想望的好時機,她的心仍在為痛失兄長哭泣,沒有他介入的餘地。
“少主、莫璃、事、事情、事情不……”
他們聽聞這道急嚷聲,同時回頭,就見平順從武苑急急忙忙跑來。
“莫璃……呼……莫、莫……”平順對著莫璃,頻頻指向林外。
“默默?”莫璃看了半天看不懂,心底也因平總管的焦急,忐忑起來。“平總管,你說什麼我聽不懂?”
秦嘯日輕柔地拍撫莫璃肩膀,讓年近半百的平順先喘了幾口氣,才問“平總管,慢點說,究竟發生何事?”
“莫璃,你爹莫護師他,突然昏厥了!”
“大夫,我爹怎麼樣?”
待老大夫替昏迷中的莫昆診治過後,莫璃立刻上前問道,臉上寫滿焦灼。
“莫護師乃悲傷過度,七情鬱結於心導致昏迷,老夫開帖藥方,每日二帖,服用三日便無大礙。不過你們得勸莫護師放開心胸,否則積鬱難解,心弱則體虛,屆時可能引發其他病症,可就棘手了。”
發絲斑白的老大夫詳道,他是秦家藥鋪所屬的大夫,對秦府內的人不算陌生。
悲傷過度……
“是,多謝大夫。”莫璃回頭望向床榻上的父親,眸中含悲。
莫言哥哥之於她,是個溫慈的好大哥;之於爹,不但是個孝順的好兒子,也是個能與爹相互切磋武藝、督使彼此更上層樓的好弟子,莫言哥哥一直以來都令爹引以為傲。
如今,白發人送黑發人,爹表麵雖不曾在人前掉一滴淚,內心的痛苦又豈是三言兩語所能道儘,說不出的痛,比起能藉由哭喊而發泄的苦,更是痛上千倍、萬倍吧?
她該如何勸爹?爹根本連看都不想多看她一眼,何況聽她說話。
如果過世的不是莫言哥哥,是她,那就好了,爹也就不會這麼傷心了……
“大夫,麻煩你了。”秦嘯日頷首。
“少主言重,老夫這就回去開藥。”
“平總管,派人送老大夫回去,順道抓藥。”
“是。”此時,床榻上的男人逐漸蘇醒,嘴裡發出沉濃不清的囈語,引得房內眾人紛紛往床上的方向看去。
“爹?”莫璃連忙來到床邊。“爹,您還好嗎?”
“……”莫昆緩緩睜開眼,看見眼前憂心忡忡的人,猝然彈坐起身,激切地抓住對方雙肩。
“言兒!告訴爹,你還活得好好的,你沒有生病,沒有喪事!告訴爹,你的死隻是爹的一場惡夢──”他話語一頓,狠狠刮了自己一個耳光。
“爹?!”莫璃驚呼。
莫昆胡下的慰然而笑,似是鬆了一口氣,抓著莫璃的手勁也輕了些。
“對,我會疼……是惡夢沒錯……莫言沒死,還好好的站在我麵前,我真是老糊塗了。言兒,沒事,咱們準備去練武場練劍吧。”他下床著衣。
莫昆此話一出,在場聞者均變了臉色,尤其是莫璃,簡直無法相信自己所聽見的,措手不及的驚愕,讓她霎時僵在原地。
“爹……”將她認成了莫言哥哥,這是從未有過的情況呀?!
“莫師父?”秦嘯日若有所思,語帶試探。
莫璃算是習武之人,慣作褲裝打扮,長發也簡單地梳於腦後紮成一束,乍看之下確實有點像個英氣勃發的小少年,不過,莫師父不至於……
“少主?”莫昆訝然,回頭一看,連忙恭敬揖身。“您怎在屬下房裡?屬下有失遠迎。”
嗯,是那個腦袋像石頭、心思像鐵板的莫師父沒錯,但……
“她是莫璃,你的‘女兒’。”秦嘯日特意加重“女兒”兩字,尚不願作其他揣想。
“莫璃?”莫昆搖首。“少主真是貴人多忘事,屬下隻有一個兒子莫言,沒有女兒,他是莫言。”
此話再出,詫異的眾人均深知事態嚴重了,不禁麵麵相覷;秦嘯日則是一語不發,注視著臉色慘白如紙的莫璃。
被父親點名的“莫言”,此刻湧上心頭的,除了無法置信的怔愕外,還有一陣仿佛挨了悶棍的難言痛楚,教她紮紮實實地痛著。
屬下隻有一個兒子莫言,沒有女兒。
沒有女兒……
怎麼會這樣呢?平順憂心地推推老大夫上前。
“大夫,麻煩你再去看看莫護師吧。”這可怎麼是好,莫護師怎會連自己的女兒莫璃,都忘得一乾二淨了?!
老大夫同樣是一臉凝重,再度踅回床畔,凝神替莫昆把脈。
“大夫?怎麼你也在我房裡?”莫昆不禁費解,濃眉一擰。“我怎麼了嗎?”
“莫護師,半個時辰前你突然昏厥,你不記得了?”平順搶著問,他問的,也是在場眾人急欲探知的。
“昏厥?”
“是呀,你昏厥前在做啥事,也不記得了嗎?”
“當然記得,我將墨劍與紫垣軟劍交予莫言。”
莫璃心頭一顫,那……那是四年前的事啊!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莫護師脈象稍微虛弱,但並無異常。”老大夫道,心中有了盤算。
“廢話,我又沒病,什麼異常不異常的,你們……”莫昆話語一頓,環視眾人發現他們臉上的驚攝,眉頭不安地漸攏,迭步後退。
“莫言他……你們彆開玩笑,莫言沒死,我的言兒沒死……言兒、言兒?”
他又轉身抓住莫璃雙肩,雙目眥紅地低吼。“你是言兒,不是冒牌貨,你沒有假冒莫言,莫言沒有死,對不對!”
這是她第一次看到父親落淚,莫璃緊咬著下唇,心口已在淌血。
“沒錯,爹,我是言兒,我是,我是呀。”
“,你明明不──”平順的澄清遭莫璃打斷。
“爹,您身子不適,多歇一會兒,孩兒可以自個兒練劍。”她安撫道。
“莫師父。”秦嘯日一語未竟,就接收到莫璃懇求的目光,這道目光裡滿是沉鷙的傷痛與義無反顧的保護,無聲懇求他先彆戳破事實,屏息以待著。
於是他溫文一笑,從容續道“既然你身體微恙,就聽話歇著吧,練劍不急於一時,要是損了身子可就得不償失了。其他人都隨我出去,彆打擾莫師父安歇。”
見最信任的主子並沒有反駁他的話,莫昆絞擰的眉心總算一舒。
“謝少主關心。”他又朝秦嘯日一個抱拳揖身,忠仆該有的禮數都不失。
屋外──
“大夫,我爹他……”莫璃其實比任何人都還要擔心莫昆的情況,一到外頭便迫不及待問。
“不瞞你說,莫護師悲傷過度,拒絕接受喪子事實,看樣子是患了失心瘋。”
“失心瘋?怎麼會這樣……我爹能不能治愈?要花多少時間?他會不會再想起我?”她連聲急問。
“你莫慌,此等病症乃因七情鬱結而起,可大可小,可久可短,隻要病患自己釋懷了,不藥而愈也不無可能。莫護師的情況還得觀察些時日,你們先彆刺激他,老夫會開帖安神舒心的藥方讓他按時服用,再看看有無起色。”
“好的,謝謝大夫……”隻能先這樣了。
目送走老大夫後,莫璃轉身來到門扉前,隻手摸著冰涼的門板,想起方才父親那種失而複得的眼神,清淚又無法遏止地溢出眼眶。
“那不是爹給璃兒的眼神,可是卻好溫暖……”
“璃兒。”在她身後的秦嘯日,笑容隱去,深邃黑眸閃過複雜幽光。
“嘯日哥哥,我沒事。”
秦嘯日不語,隻是靜靜陪在她身邊。
這回,該怎麼止住她的淚?
璃兒與莫師父的親情,他無能為力插手,他突然深深覺得,看似能呼風喚雨的自己,實則一無是處。
最新全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