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她十六歲,喜歡幻想、多情、美麗、聰慧,還有些淡淡的羞澀。她饒詞辯,嫻翰墨,吹簫彈琴白衣飄飄如淩波仙子。她的主人驚歎於她的才氣和聰敏辯博給了她足夠的物質享受,從此她就像被養在金絲籠子裡的畫眉過著豪華奢靡的生活。她的生活喧鬨又空虛,侍酒賦詩,說白了也就是一隻會唱歌的鳥兒。她尚不懂得憂,詩酒消遣生活“但娛春日長,不管秋風草。”
年輕的她有些任性,卻遇到了一份愛情。雖然,她並不知道他是否愛她。他消散的神情,淡定的氣度給少女平靜的心湖攪起了圈圈漣漪。她希望有一份屬於自己的愛情,過著平靜的生活。她羨慕鴛鴦成雙結對,她希望和他結成同心,舉案齊眉。
雙棲綠池上,朝去暮飛還。
更憶將雛日,同心蓮葉間。
她的心有些鬱鬱的,載歌載酒的生活如在波浪的上行船,行到中心忽然覺得有些難過。她有些懶散了,有些厭倦了。日日歌聲複酒曲,哪裡能得到儘頭呢?
她恣意行為,放誕周旋。終於主人有些吃醋了,一揚手就把她貶到了邊塞。
苦寒的天氣,她的心裡有多少悲苦。她突然發現自己不過是他的一個幌子罷了,他舉起她來,不過要她鮮亮的顏色——她在酒影的笑聲,在舞宴上的歌聲,在賓朋前的詩聲,隻此而已。
她有些累了。這樣的日子!
二月楊花輕複微,春風搖蕩惹人衣。
他家本是無情物,一向南飛又北飛。
一輩子隻能像柳絮一樣隨著風兒南飛又北飛麼?她問自己。她的天涯在哪裡?詩酒靡麗的生活終究是幻影,黑夜裡憔悴的聲音有幾個人懂呢?像這無情的楊花隻會隨風飄飄麼?她想找到一個可以棲息的大樹。
那個男子來了走了,她站在枝頭期盼
雨暗眉山江水流,離人掩袂立高樓。
雙旌千騎駢東陌,獨有羅敷望上頭。
資州——她在夜裡聲聲呼喚。你要記得我,日日夜夜站在這裡等你,不管世事如何滄海桑田的巨變,我有著像羅敷那樣執著的情懷。
她深情的投入,癡情的等待著那個人。他走了。一個轉身,帶走了她的所有的回憶。
他的腳步漸行漸遠。不再回來!
她的離愁卻如春草,生生不息。
她從來沒有注意身邊的這個普通人——孫處士。他默默的站在他的旁邊,他放縱著她的任性,寵著她,他從來沒有表示過他愛她,他用心的去愛護一個女子,像一個哥哥嗬護自己的妹妹,他溫存,踏實,寧靜。她在他麵前毫無顧忌地呈現自己最柔弱的一麵,如盛開的芍藥花,淡淡的粉紅。
低頭久立向薔薇,愛似零陵香惹衣。
何事碧雞孫處士,伯勞東去燕西飛。
今朝縱目玩芳菲,夾纈籠裙繡地衣。
滿袖滿頭兼手把,教人識是看花歸。
看他低頭麵對薔薇,臉上的盛滿笑容,她忽然想到他看著自己的樣子。有些羞澀,心裡春花爛漫。和他一起走在春天的花叢中,她歡喜的指著一簇簇的盛開的花兒,笑聲漫天飛揚。她一忽兒鑽進花間捧著一把花嬌羞的問他“看看我采的花兒美嗎?”他笑她天真得有些傻氣,她紅著臉兒假裝生氣。
她毫不掩飾自己在他麵前的喜悅,她想要去抓住他的時候,他也走了。她的回憶裡總是有和他在一起太多美麗的細節,就像一個盛滿了鮮花的籃子,這裡是她心裡最溫暖的角落。
她的身邊,總是有男人來來往往,她縱情自己感覺,走著,腦著,玩著,送走了一個又一個情人,日子在喧嚷裡一步步走過,不知道春花謝了幾次也不秋天又來了幾回,突然一天她發現自己已經老了。這些年的她每一次都認真的投入感情,可是老天總是開她的玩笑,總是留下她一個人獨獨的等待。她並不奢求更多,隻是希望有一個人能夠與她結發同枕席,白頭共偕老。
她有一陣子很苦惱,決心要過一個人的生活了。她謝絕了所有來拜訪的人。想要好好的想想這些年,這些生活。愛情是什麼?她有些累了,曾經以為愛情是春天枝頭的那一抹新綠,她追求新奇的感覺。可是現在,她需要安定的生活。這些年,錯過了一個個她愛的或者愛她的人,她心中似乎還在等待,等待著一場曠世奇情。也許等待隻是一場空幻罷了。
元稹——一個才華卓絕,風度翩翩的男子。他一直仰慕她的盛名,才女加上美女總是惹得人垂涎。那年她41歲,他來了,仿佛彼岸涉水而來的男子帶著著凜凜的風氣。她比他整整大了十歲。她以為自己這一生再也經不起折騰了。愛情於她,太過奢侈。
他來了,執著,堅定,倔強,淡淡的風情。他並沒有刻意的去追求她,卻用心得使她感動。
十年的距離算得了什麼?之於愛情,一切都是渺小的。
她有些欣喜,有些驕傲,想他慕名來看她,穿衣的時候手都抖了。她揮毫寫出《四友讚》“磨潤色先生之腹,濡藏鋒都尉之頭。引書媒而黯黯,入文畝以休休。”他驚歎。
他俊俊的眉目有些生動的傳奇。他的灑脫不羈,傲然的風致,淡定的神韻,他不在意世俗的眼光。他告訴她,愛她——定會給她一個明媚的未來。
他在露寒風輕的晚上握著她的手“就讓這些花兒見證我們的愛情吧。”眼前是盛開的灼灼的木槿。滿園都是轟轟烈烈的紅色,她覺得像極了她燃燒的心。他喜歡她穿著紅色的長裙長袖曼舞,說她宛如月宮裡的嫦娥,這個紅色穿在她身上才見了風情萬種的靈性。
他們的日子很美,她甚至來不及去幻想,生活便曼妙的在眼前鋪展開來。日日在河畔輕歌,他偶爾采一朵小花嵌在她耳邊的鬢發上,笑她比花還美。她幸福的低下頭去,深情的歌唱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遊從之,宛在水中央。蒹葭萋萋,白露未晞。所謂伊人,在水之湄。溯洄從之,道阻且躋。溯遊從之,宛在水中坻。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謂伊人,在水之涘。溯洄從之,道阻且右。溯遊從之,宛在水中。
他擊掌大笑“妙極!娘子真是錦口繡心,歌兒這般婉轉動聽。”
回憶總是美麗的。風有些涼,吹起她薄薄的衣衫。
不忍心想起,本來鶯啼日暖,風吹香動,恰如陽春的勝景。他卻要走了。她才剛剛要用心享受這份溫暖的愛情。她偷偷的拭淚,看著鏡中已不再年輕的自己。她是多麼希望能和他一起走,有些盼望,有些期待,有些疼痛,她雖然無數次的提起,他總是叉開話題。他對她說“你耐心的等待一段,我一定會來接你的。”她怕他擔心,但是她的心被離彆刺痛了。
水國蒹葭夜有霜,月寒山色共蒼蒼。
誰言千裡自今夕,離夢杳如關塞長。
“你就是那站在彼岸的伊人,月寒霜冷,我怎麼能渡過去。相思的路隔著千山和萬水,你安心的去處理自己的事情吧,就算在天邊,你就像在我身邊一樣。可是這思念怎能拒絕,我想你,哪怕隻做個夢吧,連入夢都如關塞那麼遙遠,你該知道我的心情。”她的淚水滴在紙上,一篇桃花血紅的痕跡。
他揮手告彆,翻身上馬。她淚眼模糊的看見他飄飛的衣袂,心痛得無法呼吸。
很久很久以後,她回憶起來隻有他離開的背影,但又遙遠得無從追憶。
她日日高樓上守望他歸去的方向,歸來輕撫他留下的未曾淡去的痕跡——那些他隨手書寫的字句,彼此互贈的詩曲——他的音容笑貌在眼前風生水起。
知君未轉秦關騎,日照千門掩袖啼。
閨閣不知戎馬事,月高還上望夫樓。
天氣很冷了,她還是習慣在月色裡獨登高樓去詢望他。
她等他。花開又複花落,一夜雨打,清晨一地的殘紅。她望著鏡中的自己,就像這紛紛的紅葉,有些滄桑了。她用胭脂摻水製出紅色的小彩箋,寫詩寄給他。
他終於回信了。他說現在由於很多原因他不能娶她,但是他總是喜歡隨身帶著她寄給她的紅箋。她孤寂等待的心有些生動了。
七年的時間,她如孤城淪陷。
她正幻想著穿上新嫁娘的衣裳,卻傳來那個男子娶妻的消息。他朗朗的氣度已不複在。一切儘都湮沒於荒煙蔓草間了。
風花日將老,佳期猶渺渺。
不結同心人,空結同心草。
她多傻,竟然會相信他的話。她不過是他生命裡的一段插曲。曾經那些與他花開同賞,花落同悲的希翼,在他重築愛巢的地方掀落地上,摔得粉碎。
“萬裡橋邊女校書,琵琶花裡閉門居,掃眉才子知多少,管領春風總不如。”她想起朋友對她的讚譽。這一生她有很多風光的時候,卻更多獨對青燈的寂寞。
盛名於一個女人來說不知是喜悅還是悲哀。她有些無奈。
她隻是需要一份天長地久的戀愛。終究在尋尋覓覓裡丟失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