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壓上去。”
李岩緩緩回過了頭,他的聲音裹挾著刺骨的殺意,冰冷的不帶絲毫的溫度。
四周的空氣仿佛在這一刻凝固,望台之上,一眾將校皆是不由自主的低下了頭。
中軍望台之上,旌旗搖動。
遠在西北的萬民軍大營之中,用一聲低沉的號角聲作為回應。
緊接著那座沉寂了許久的營壘在這一刻頓時鼎沸了起來。
……
“輪到我們了……”
張成義收回了望向中軍望台的目光,他撫摸著放置在膝前的馬槊,緩緩的吐出了一口濁氣。
早在半個時辰前,神機營被壓上了前線之後,他的心中便早已經有了預料。
他抬起了頭,向著不遠處的前線望去。
隆隆的炮聲正從前線傳來,靖南軍那些威力足以摧垮城牆的重炮,在架設在棱堡之上後,甚至可以直接攻擊到相鄰不遠的兩座大型棱堡。
而他們架設在棱堡之上的火炮,卻是連邊角都難以摸到。
三座大型棱堡之間負責馳援的小型棱堡早已經陷落,那裡已經成為了靖南軍的陣地。
他們已經沒有了退路。
等到河西最後這兩座作為支點的大型棱堡淪陷之後,等待著他們的,就是在靖南軍的進攻之下一點一點的被蠶食,被吞沒……
……
“轟!轟!轟轟!!”
巨大的震鳴聲在吳平的耳畔響徹。
萬民軍的軍陣後方,股股白霧逐漸升騰而起。
吳平咬緊了牙關,拿著推彈杆的手不由的顫抖了一下。
淒厲的慘叫聲在他的耳畔回響。
破碎的甲胄與斷裂的兵刃混著血雨騰空而起,又在硝煙中簌簌落下,砸在泥濘的土地上,發出沉悶的聲響。
一切的聲音,全都被淹沒在震耳欲聾的炮聲裡。
濃烈的血腥味混著火藥灼燒的氣息,在焦熱的空氣中翻湧,吳平強壓這胃裡的翻湧,握緊了手中的推彈杆。
吳平的臉頰突然被一股溫熱的液體浸透,難聞的血腥味在口腔和鼻腔中蔓延開來。
他下意識側頭,隻見始終並肩而立的錢六像截枯木般轟然倒地。
餘光之中,他看到了一直站在他身側的錢六栽倒在了地上。
炮彈呼嘯著犁過靖南軍的陣列,所過之處炸開一團團猩紅的血霧。
錢六的雙腿被飛射而來的炮彈齊根削斷,斷裂處白森森的骨刺猙獰地支棱著,幾縷肌腱和碎肉像破布條般掛在骨茬上,隨著身體的抽搐微微顫動。
錢六仰躺在血泊裡,大股大股的血水從他的口中不斷湧出。
他顫抖著伸出沾滿血汙的手,他艱難的伸出手,似乎是想要抓住什麼,但是最終卻隻能是無力的垂下。
他和錢六都是汝州人,兩人一路相互扶持著,從汝州走到了鄖陽,又從鄖陽走到了武昌。
錢六總是說等打完仗後兩人一起回鄉去買田置業。
“啊!!!”
淚水模糊了吳平的眼眶,他痛苦的嘶吼著,但是卻什麼都改變不了。
這聲哀嚎混在震耳欲聾的炮火中,轉眼就被戰場吞噬得乾乾淨淨。
前方,萬民軍的陣線之上無數橘紅色火焰陡然閃現。
硝煙如怒濤般翻湧,轉瞬凝結成一道綿延的白色煙龍,伴隨著爆響聲騰空而起。
刺目的火光中,鉛彈組成的死亡風暴呼嘯而出,在空氣中撕扯出尖銳的嘯叫。
淚水從吳平的眼角不斷的流下,失去摯友的痛苦讓他幾乎不能自己。
但是他手上的動作卻沒有停止,他的身軀雖然在顫抖,卻仍舊在機械的清刷著手中的槍膛,兩日以來,他不知道重複了多少遍這樣的動作。
他手中的海誓銃其實已經重新換了一杆,手中這杆嶄新的海誓銃還泛著桐油味。
此前的海誓銃在連續不斷的射擊之中已經接近報廢,再用下去就有炸膛的風險。
所幸軍中似乎存有不少嶄新的海誓銃,完全足夠他們的使用。
震耳欲聾的排銃聲音在一瞬間便已是壓倒了一切。
吳平又聽到了軀體摔倒在地的悶響聲,像極了昨日錢六栽倒時的動靜。
他麻木地將通條插回原位,而後重新將手中的海誓銃放在了懷中,滾燙的銃管貼上胸甲時發出了一聲微不可察的輕響。
嘹亮的天鵝音在此時衝霄而起,吳平的大腦一片空白,長期訓練養成的肌肉記憶讓他下意識的放平了手中的火銃。
數秒後,一聲高亢的天鵝音再度響起。
排銃的爆響聲再度自靖南軍的陣線上炸響,大量的硝煙在靖南軍的陣線上迅速的彌漫開來。
緊接著,吳平聽到了一陣巨大的震鳴聲,那是從他身後傳來的聲響——那是他們的火炮!
強勁的北風吹襲而過,靖南軍陣前硝煙形成的濃霧猶如窗紗一般被卷起。
吳平下意識的瞪大了雙眼,視野之中不遠處萬民軍的軍陣之中中團團血霧升騰而起。
炮彈所過之處,犁出一道道觸目驚心的血肉溝壑,人體如同麥稈般被攔腰斬斷。
殘肢斷臂在空中飛舞,鮮血在一瞬間便已是染紅了大地。
或許是準備的時間太過於匆忙,一枚從陣後打出的炮彈幾乎是擦著他的頂盔而過。
吳平死死攥住了手中的火銃,恐懼幾乎吞噬了他的內心。
這發炮彈若是再低半寸,此刻飛濺在空中的就該是他的腦漿和碎骨了。
吳平的視線模糊了一瞬,卻還是機械地開始了那套幾乎已經刻進骨髓的裝填動作。
咬開油紙包時,他嘗到了嘴角的血腥味。
遠處有個被炸斷胳膊的敵兵正在血泊裡翻滾哀嚎,那聲音莫名和推彈杆劃入銃管的聲響重迭在了一起。
不遠處萬民軍的軍陣再度陷入了崩潰,後方萬民軍的炮兵陣地也遭到了己方火炮毀滅性的打擊。
但是……
一切並沒有如同此前那般結束。
刺耳的哨音在靖南軍的陣線之中響徹——那是換防的軍令!
吳平停下了裝填的動作,下意識的抬頭向著前方看去。
視野之中,無數如墨般的黑旗正在呼嘯而過的狂風之中獵獵而動,
那些潰散的萬民軍銃兵竟是被一隊隊身披玄甲武士硬生生的劈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