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機會?”
“哈哈哈哈哈……機會!”
李岩的身軀上下起伏,他彎下了腰,瘋狂的笑著。
笑聲起初像是從胸腔裡擠出來的,漸漸變得歇斯底裡。
笑容在李岩的臉上越發的誇張。
“哈哈哈哈哈。”
李岩笑得很是大聲,甚至笑出了眼淚。
“哪裡還有什麼機會……”
“你以為,陳望是誰?”
“現在。”
“他不可能,再給我任何的機會了……”
李岩偏過頭,看向東麵。
那裡,是靖南軍的中軍望台。
無數火炬佇立,耀目的火光,照耀的整個曠野恍若白晝一般。
嘹亮的天鵝音一聲高過一聲,昂揚的軍歌一陣高過一陣。
隆隆的戰鼓聲在戰場上響徹。
一切。
都已經完了。
李岩看到了自己的下場,看到了萬民軍的下場。
東麵那一直沉寂的江麵之上,此時正燃著衝天的大火。
江麵之上,熊熊的大火正在燃燒著。
那些曾經屬於他的戰艦,正在火光之中哀嚎。
靖南軍正在發起反攻。
夜幕之下,哀鴻遍野。
到處都是崩潰的軍兵,四處都是逃竄的甲士。
李岩丟下了馬鞭,緩緩的拔出了腰間的雁翎刀。
刀鋒反射著火光,映照在李岩的眼眸之中。
一生的經曆在李岩的腦海之中猶如走馬燈一般掠過。
青年之時高中的喜悅,天災來臨之時鄉野的哭聲,下獄之時家破人亡的痛苦……
他從杞縣那陰暗的地牢之中爬出,一步一步,走到今日。
會盟義軍,攻破洛陽,斬殺福王。
取徐州、破鳳陽,南擊侯詢,收革左五營,威壓南國,北滅孫傳庭,幾欲改換新天。
但是……
現如今,一切都已經結束了……
他已經竭儘了全力,拚儘了全力,想儘了一切的辦法。
但是終究,還是沒有能夠改變自身的命運,沒有改變天下的命運。
“一切,都已經晚了……”
“都結束了……”
李岩揮了揮手,他沒有再逃走,他已經逃避過太多次了,他實在是太累了。
“以後的路,如何去走,你們所有的人,都可以自己去選擇。”
誠如他所言。
一切都已經結束了。
一直沉默無言的紅娘子輕聲歎息了一聲,她驅策著座下的戰馬,來到了李岩的身側。
紅娘子仍舊是沒有任何的言語,她隻是沉默的握住了李岩的手。
袁時中跪在地上,愣愣的看著李岩。
他張了張嘴,想要說些什麼。
但是最終,袁時中什麼都沒有說出來。
袁時中低下了頭,彎下了腰,向著高坐在馬背之上的李岩重重的叩了一首。
而後袁時中推開了攙扶的甲兵,跌跌撞撞的向北而去。
未幾,他單薄的身影很快便又重新隱沒在了黑暗之中。
彷佛重未出現一般。
……
崇禎十五年,正月二十一日,平旦。
寒風嗚咽,殘火未熄。
天光初露,血色浸染荒原。
屍骸枕藉,斷戟折矛斜插凍土,在晨光之中拖出長長的暗影。
硝煙低垂,如冤魂般徘徊不去,如晨曦一起遮蔽了戰場全貌。
東方的天際泛起魚肚白,朝陽將出未出,給這片死地鍍上一層慘淡的灰藍。
晨光照在一具具凍僵的屍體上,那些倒伏在地的麵孔,至死仍保持著廝殺時的猙獰。
一麵殘破的“李“字大旗半埋在屍堆裡,旗角被晨風吹得微微顫動,似在做最後的掙紮。幾隻烏鴉落下,在凝固的血泊中跳躍,發出刺耳的啼叫。
李岩倚靠著旗杆艱難的站立著,他身上的甲胄破碎,布滿了刀劍的傷痕,內裡是被血浸透的棉甲。
他的右手緊握著一柄斷了一半的雁翎刀,刀刃上布滿缺口。
左手則是拄著一杆折斷的短矛,矛尖深深紮進凍土。
晨光映照下,他慘白的臉上布滿乾涸的血跡,嘴唇因失血而泛青。
那雙曾經銳利的眼睛此刻布滿血絲,卻仍死死盯著東方漸亮的天際。
每一次呼吸都牽動胸前的傷口,都讓李岩的身軀止不住的顫抖,但是就算如此,李岩握刀的手卻始終不曾鬆開。
在他的身側,隻剩下數名同樣傷痕累累的甲兵。
似乎是意識到了什麼,李岩突然神情惶恐,四下尋找著什麼。
終於,李岩看到了自己想要找的事物。
一直以來,都跟隨在他左右的紅娘子,此時已經永遠的閉上了眼睛,就那樣安安靜靜的躺在屍堆之中。
北風卷席而來,輕輕拂過紅娘子蒼白的麵容。
晨光透過硝煙,在她安詳的臉上投下斑駁的光影,仿佛隻是沉睡。
李岩沉默無言,腰間的紅繩依舊鮮豔,隻是再不會有人為他係上。
那雙曾經顧盼生輝的眼睛永遠閉上了,睫毛上還凝著細小的冰晶。
在這最後的時刻,在那顆勃勃的野心消失之後。
李岩的心中終於是生出了悔恨。
其實,他並非是沒有選擇。
無論是在開封,還是在徐州,亦或是在鳳陽。
陳望都沒有對他趕儘殺絕過。
甚至還派出使者,幾次三番,向他遞來橄欖枝。
但是,那個的時候的他。
被憤怒遮蔽了雙眼,被野心蒙蔽了認知,被權力迷惑了心房……
洛陽的王宮讓他沉醉。
徐州的繁華讓他著迷。
鳳陽的壯麗讓他忘我。
李岩的神情恍惚,無助的跪在了地上。
撫上紅娘子冰涼的臉頰,指尖傳來的寒意直刺心底。
淚水便如潰堤般從李岩的眼角湧出。
大顆大顆的淚珠砸在身下那張蒼白的臉上,順著那些熟悉的輪廓滾落。
李岩徒勞地用袖子擦拭,卻怎麼也擦不乾自己決堤的淚水。
那些未說完的話語,未兌現的諾言,心中的懊悔,滿腔的痛苦,此刻都化作滾燙的淚,滴在紅娘子再也不會睜開的眼瞼上。
權力蒙蔽了他的雙眼,野心讓他沒有辦法看清前路。
“自古帝王興廢,民兆於心!”
這句他曾經說過話,他卻是忘記的一乾二淨。
他忘記了自己曾經的許諾。
為了自己的野心,他不顧一切,將四十萬萬民軍的命運壓在了賭桌之上。
為了那飄渺的全力,他竟然放下廉恥去勾結外族,將北國的百姓當作棄子。
在這最後的時刻,李岩終於是幡然悔悟。
但是……
正如他自己所說的。
一切。
都已經。
晚了。
也都已經。
到了結束的時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