巳正時分。(9:00)
冷陽高懸。
濟寧東郊的原野上,肅殺的軍陣如同赤色的汪洋一般,彌漫著令人心悸的沉寂,無聲的湧動著。
赤色的衣甲與旗幟彙聚成一片綿綿無際的槍刺之林。
陳望策馬緩轡,帶領十數名親從甲騎自陣前緩緩而過。
他頭戴一頂鎏金尖頂明鐵盔,一羽鮮豔的赤色翎羽自盔頂高聳,在逆風中微微顫動。
外罩的暗金魚鱗齊腰甲葉片細密,隨著馬背的起伏閃爍著冰冷而低調的光澤。
甲下是織錦雲肩通袖膝襴蟒衣,金線繡出的巨蟒在蒼白的日光下暗流湧動。
這件蟒衣,正是他南下荊襄,懾服諸鎮,迫降西軍之後,崇禎下旨敕封他為靖南伯時所賜下的。
胯下的棗紅駿馬高大雄健,披掛著帶有赤色邊飾的馬衣。
這匹戰馬是當初曹文詔送來的祝賀他升為漢中參將的賀禮,從那時開始便一直隨同他萬裡轉戰。
身後親從甲騎莊嚴持王命旗牌而行,三名掌旗軍士牢牢擎起三麵赤紅色的大旗。
後兩麵旗,皆高一丈五尺,同樣以紅纓為頭雉羽為尾,號帶則為絳紅色。
一麵上書四字,平賊將軍。
另一麵則是上書八字——靖南鎮鎮守總兵官。
當先大纛,旗高一丈八尺,杆用纓頭雉尾,縛著一條足有八尺五寸的暗金號帶。
旗麵四方,以赤紅為底,暗金為邊,旗麵以蟒紋而飾。
上書七字。
“總督內外諸軍事”!
在凜冽的朔風裡,各陣的旗手們高喊著舉起了手中的軍旗,無數的甲兵狂呼著高舉著手中的兵刃,寒光瞬間彙成一片金屬的森林。
綿延的陣線上,無數旌旗搖動,軍樂奏響,渾厚的戰鼓聲一聲接著一聲,全都向著他們的主帥所致意。
然而,還有更大的聲音,蓋過這一切所有聲響的。
它從每一個方陣、每一支隊伍中迸發而出,從八萬七千名士兵的肺腑深處迸發出來,如同山崩,如同海嘯,滾滾而來,震耳欲聾的歡呼聲。
“萬歲!”
“萬歲!!”
“萬萬歲!!!”
陳望牽引著戰馬奔馳在大陣的前方,他高舉著手中的馬槊,向著每一位向著自己狂呼的軍兵們報以同樣的致意。
當陳望勒住戰馬,停下前行之時,軍隊的士氣、戰意,也早已是在震天動地的歡呼聲中達到巔峰!
陳望匹馬單槊,立於萬軍之前,四下呼聲已停,軍樂已止,寂寥一片。
視野所及,遠方的曠野之上,清軍五色的旌旗正在風中劇烈地翻卷,仿佛一片躁動不安的叢林。
冰冷的空氣吸入肺腑,反而激蕩起磅礴的戰意。
陳望握緊了手中的馬槊,緩緩前指,槊鋒遙指前方清軍綿長無際的大陣。
下一瞬間,一陣高亢的天鵝音已是自其身後衝霄而起,清晰地傳遍了整條陣線的每一個角落。
緊接著,陳列於陣線後方的七十二座鼓台如同被同一根弦所牽動,齊齊響應。
七十二麵巨大的牛皮戰鼓被鼓手奮力擂響。
一聲聲渾厚的鼓聲,彙成了足以撼動天地的巨大轟鳴,帶著無可抗拒的力量,轟然撞進每一個人的胸膛。
“向前!”
“向前!”
“向前!”
軍令從各個營部之中的軍將們的口中呼喊而出,又被無數的甲兵校尉們重複。
命令被一層層傳遞,一聲聲重複,這最簡單也是最直接兩個字,在眾人的怒吼之中彙入震天的鼓聲裡。
嚴整的赤色軍陣聞令而動,巨大的戰爭機器終於發動。
靖南軍中陣,由八萬七千名靖南軍軍兵組成的大陣緩緩啟動向前。
嘹喨步鼓聲一聲接著一聲,沉重的腳步聲也在濟寧的東郊之上同時響起,轉瞬之間已是彙成一片隆隆的轟鳴聲。
……
“陳望!”
黃台吉咬牙切齒,眼眸驚懼,那股令他目眩神痛的不適感再度傳來,他的太陽穴再度突突地跳動。
他的目的確實是逼迫陳望進軍不假,但是他沒有想到的是,陳望居然在這個時刻下令全軍出擊,連最初的接觸都沒有,直接便是全軍前壓。
黃台吉的心中煩悶,隻感覺頭腦越發的昏沉。
他不明白,陳望為什麼敢壓上全軍。
他難道不明白,在這種時刻,主動進攻會讓己方陷入劣勢。
左右兩翼的交鋒都是他們占據上風。
此時靖南軍中陣主力前壓,抵至他們陣前,一來將會率先遭受他們的火炮的殺傷。
二來側翼也會受到他們騎軍的威脅。
一旦有失,便是全軍潰敗之局!
黃台吉的雙眸微闔,竭力的壓抑著身體的不適。
多年以來的征戰讓他清楚察覺到了其中的不對,但是無論他怎麼去想,都沒有辦法去想明白其中的關竅。
他此前雖然從未與陳望正麵交鋒,但是曆數陳望此前一應戰績,從未有過輕敵冒進之舉。
一直以來陳望皆是謹慎持重,謀定後動而著稱,知名當世,在兵法韜略之上足可稱上上之流。
此戰更是至關重要,足以決定天下之格局。
哪怕是陳望如今掌控南國,麾下帶甲之士多達數十萬之眾,但是仍然擔不起此戰失敗的慘重後果。
陳望此番既然敢於下令全軍出擊,覆壓而來,其心中必然是有成竹在胸,有必勝之把握。
黃台吉目視著緩緩覆壓而來的靖南軍的大陣,心思快速的轉動著。
伴隨著靖南軍逐步的前壓,他的心緒也是越發的浮動,眼前似乎有一重厚厚的迷障一般遮蔽了他的視野。
他根本沒有任何的辦法,看透迷障,看清陳望真正的圖謀。
黃台吉五指收攏,緊攥成拳,深深吐出一口濁氣。
耳畔侍從的稟報聲一聲比一聲的急切。
靖南軍中陣大軍前壓,如今之局,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已經沒有時間去讓他猶豫思索。
“既然你……如此的狂妄……”
黃台吉抬起頭,目視著不斷迫近的靖南軍大陣。
凜冽的寒風刮過他赤紅的麵頰,卻也將方才那一絲因困惑而產生的躁動徹底吹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