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望的心中第一次如此的旁皇。
舊時的記憶之中,雖然有這位母親的音容身形,但是實際上對於陳望來說卻很是陌生。
不過該來的,終究還是要來,躲是躲不過的。
在深吸了一口氣後,陳望整了整穿著的蟒衣,而後邁步向前,穿過了一眾侍女,向後堂的正房走去。
侍立在正房門口的侍女看到了陳望身影。
雖然眾人都沒有看到過陳望的模樣。
但是看到陳望那身唯有超品勳貴方可服製的正紅蟒袍,腰間還係著鎏金的玉帶,身後還有甲兵相從,眉目之間與一直以來住在宅第之中的太夫人多有相似,當下也都明白了陳望的身份。
侍女們不敢阻攔,紛紛垂首屈膝,屏息靜氣,任由陳望闊步而入。
辰時三刻的晨光透過細密的竹簾,在鋪設著青磚的地麵上灑下斑駁的光影。
陳望邁過了門檻,進入了正房之中,一股混合了淡雅花香和藥香的溫暖氣息撲麵而來,與外間的清寒判若兩個世界。
內裡的景象儘收眼底。
正房明間布置得雅致而莊重,他的母親胡氏胡明瑾此刻正端坐在主位左首的紫檀木坐椅上,背脊挺直如鬆。
她身著一件沉香色遍地金通袖襖,墨綠色馬麵裙妥帖的垂在腳邊,手中捧著一盞青瓷茶盅,指節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主位的右首,他的妻子馬玉瑛正欠身坐著。
九個多月的身孕讓她行動頗為不便,長襖之下高高隆起的腹部格外顯眼。
見陳望進來,她馬玉瑛意識的護住腹部,伸手想要身側的侍女攙扶起來起身相迎,卻被胡氏一個眼神便就此止住。
“好一個燕國公啊。“
胡明瑾清冷的聲音在茶香氤氳中響起,刻意壓製的平靜下暗湧著怒意。
“真是威風的很哪。“
陳望的心中本來還有些忐忑。
但是在見到了母親胡明瑾的下一刻,心底深處卻是突然升起了一股濃濃的思念,還有深沉的愧疚。
隻是瞬間便已是讓陳望的眼眶紅潤,淡淡的霧氣也隨之遮蔽了陳望的眼簾。
“阿娘……”
陳望的聲音沙啞,聲音甚至有些哽咽。
屬於原身那些過往記憶全都浮現在了陳望的腦海之中。
廣寧淪陷,千裡之地儘為赤土。
破敗的官道上,難民如潮,哭喊哀嚎不絕於耳。
與逃難人群逆向而行的,隻是少數零星奔向東北方向戰場的騎軍。
這些騎軍領了命,去抵擋著南下的建奴,護衛著百姓南逃。
但是大軍已敗,他們也根本就做不了什麼太多的事情。
他的母親胡明瑾帶著他和年幼的弟弟,隨著陳、胡兩家族人數百口,和一眾廣寧的難民倉皇南逃。
行至半途,雖然後方有軍兵拚死抵抗,但是還有是不少建奴的追兵趕上,兵禍綿延。
等到大軍援助而來,陳胡兩氏族人失散近半,錢財細軟幾乎被劫掠一空。
父親戰死在西平堡,留下的僅有被克扣到十兩的撫恤金。
到了山海關內之後安頓下來,生活因此也越發的困苦,所幸兩家彼此扶挾,尚能度日。
最終搭上了曹文詔這個新任的遊擊將軍,陳胡兩家的男兒帳前生死,終於換得了兩家的生存。
“兒子不孝……還請阿娘恕罪……”
陳望躬身下拜,聲音到底還是顫抖了。
胡明瑾端著茶盅的手微微一頓,多年以來心中的積怨隨著這一聲阿娘,到底還是動搖了。
原本冷峻的神色出現了一絲鬆動,眼眸之中的怒意也消散了大半。
她看著跪在地上的陳望,目光複雜難言。
少時逢變,父親早亡,讓陳望早早的便懂事成熟,一肩挑起了養家的重擔。
而當胡明瑾看到了陳望斑白的鬢角之時,胡明瑾心中一痛,眼眶也隨之而紅。
“望兒……”
胡明瑾從座椅之上跌坐下來跌跌撞撞的到了陳望的身前。
那些因為長子不服管教投軍而積累下的怨恨,那些因為幼子被派往險地而激起的怒火,都在看到了陳望鬢角的白發之時而煙消雲散。
那些想要斥責的話此刻已經全都說不出口來。
她的兒子明明才而立之年,但是臉上卻已經是布滿了風霜,連鬢角都染上了白霜。
離家十數載,他在戰場上經曆多少生死險境,在朝堂中度過多少不眠之夜,其間的艱難困苦,隻怕遠比她在遼東聽聞的更為殘酷。
這些年的刀光劍影,這麼多年的明爭暗鬥,這麼多年的風霜。
“是母親沒用……”
淚水順著胡明瑾的眼眶緩緩的流下。
“都是母親的錯……”
胡明瑾緊緊握住陳望的手,指節因用力而發白,聲音裡帶著難以自抑的哽咽。
“母親對不起你。”
所有的一切,都被胡明瑾歸咎在了自己的身上,所有的怨責都化作無儘的自責。
她恨自己沒有辦法為自己的兒子遮風擋雨,恨自己的孱弱,以致於陳望被迫早早的挑起沉重的擔子。
胡明瑾的手顫抖著,撫上了陳望鬢角的白發。
“孩兒不孝,少早離家,獨留母親於族中。”
陳望同樣緊握著胡明瑾的手,壓抑著心中翻湧的情緒。
“然弑父奪土之仇,弗與共戴天,我在關內日夜難眠,實是憤恨難消。”
陳望能夠感受到心底的最深處,那份一直以來潛藏在最心底的情緒。
“母親沒有錯,這一切都是兒子的選擇。”
“但是母親……”
陳望緊咬牙關,聲音微微發顫。
“天下疲憊,國家動蕩,若是山河國破,我等又如何能夠保全自己?”
“國家國家,先有國,方有家,國存家才在。”
陳望的眼神逐漸的堅定了起來。
“天下至此,正是因為天下萬姓隻顧自家,天下萬事,竟成門戶私計。”
“孩兒不甘!”
“我不甘心!”
陳望的身軀顫抖。
“我和弟弟,血濃於水。”
“草原廣闊凶險無比,若是我有其他的辦法,我也不願送弟弟北去大漠萬裡之遙。”
“但是我沒有辦法。”
陳望低下了頭,他第一次敞開了自己封閉了多年的心扉。
“我實在是沒有辦法……”
“我踏上了這條路,我選擇了這條路,我隻能走下去,一步,一步的走下去。”
“我沒有辦法回頭了,我也不能回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