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視野慢慢變暗,整個人無意識地軟倒。
“你隻是,隻是跟我那時一樣……”
洛桑二世皺起眉頭。
“被嚇怕了……”
“退縮了……”
孔格尤幽幽道:
“軟弱了……”
“怯懦了……”
嗤!
洛桑二世抽出長劍,孔格尤失去支撐,軟倒在地。
鮮紅的血液從他的身下淅淅瀝瀝地流出。
他躺在新郊區的土地上,眼睛漸漸失去神采。
“就像這樣,百步遊俠,你輸了。”
洛桑二世輕聲開口,近乎自言自語。
也死了。
淹沒在血泊裡。
腐爛在土壤裡。
沒人會記得你。
或者你的鬥爭。
無論翡翠城還是整個世界,依然如是。
就像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
【傷……血……】
閉嘴。
【血……】
血族殺手搖搖頭,無視身體裡的呼喚,毫不猶豫地舉步向前,跨過遊俠的軀體。
不能是他的血。
不能是他。
冰冷的土地上,孔格尤視野中的那把大劍逐漸模湖。
是啊,我輸了。
但至少……
有些事……沒輸。
因為它們無關輸贏。
孔格尤覺得困倦,於是輕輕閉上眼睛。
記得,孔格尤,我的孩子。
在那段沒有父親,他夜夜噩夢的歲月裡,母親在床前是這麼說的:
很久很久以前,在翡翠城還不叫翡翠城的時候,這裡戰火連天,饑荒遍野。
暴君惡吏盤剝良民,奸賊惡霸欺壓百姓。
人們手無寸鐵,敢怒不敢言,隻敢暗暗地罵他們作“水屍鬼”,然後繼續低頭,默默承受日複一日的不公。
就在這時……
遊俠們來了。
孔格尤靜靜入睡。
所以啊,我的孩子,記得媽媽的話。
水屍鬼再可怕也好……
百步之內,必有遊俠。
懲惡揚善。
除暴安良。
洛桑二世恍忽地前進著,但還沒走出幾步就停下了。
“你沒有出手幫他,就隻是乾站著,”洛桑二世抬起頭,看向眼前裹布纏身,作異邦打扮的漢子,“我想,你大概不是像他那樣,來‘維護正義’的人吧。”
架著長矛,靠在牆上的異邦漢子長相粗豪,隻見他緩緩抬頭,露出一對淩厲的眸子。
“曦日全知,戰鬥是純粹的,不混雜有的沒的。”
異邦漢子輕聲開口,語速不快,甚至斷斷續續。
洛桑二世心中一動。
這是東陸口音的通用語,靠近焰海那邊的。
跟自詡帝國正統的星辰王國比起來,許多詞彙和語法習慣都不一樣。
至於開口就是曦日全知……
是翰布爾人?
月光下,長矛手離開牆壁,走到他麵前。
等等。
洛桑二世端詳著對方的樣貌:
他好像認得這個人。
選將會那天,主持者費最多口舌介紹的,似乎就是他。
約莫還是個大熱門。
從翰布爾來的參賽選手,叫什麼來著?
比紹夫?賈巴裡?卡拿曼尼?
觀眾叫他什麼……小溪流?
“曦日所見,你的身手很厲害,比選將會的水平厲害多了。”異邦漢子死死地盯著他。
那還得看是哪年的選將會。
洛桑二世心情不佳——儘管他不願意去想這背後的理由,直接開口:“所以?”
漢子的長矛架在肩上,沉穩不動。
“所以曦日可證,你到極境了,對吧?”
極境?
洛桑二世在心裡冷笑。
我怎麼知道?
這麼多年來,又沒個人像當年的華金一樣告訴他:好了,從今天開始你到達極境了。
他隻是在出獄之後,就替特恩布爾殺人。
需要他出手去殺的,大都是棘手的目標,或者身手高超,或者保鏢厲害,或者重兵保護。
他有時殺得順利,有時殺得艱難,有時九死一生。
但他都不在乎。
難也好,易也好,傷也好,死也好。
閉上眼睛,殺就是了。
於是歲歲年年,年年歲歲,殺著殺著,不知不覺,殺人這事兒似乎就變得……
簡單了。
無論是技術上,還是心理上。
難道說,這就是極境?
“很好,曦日佑我甚厚,”漢子躍躍欲試,“撒夏羅說了,挑戰更強,才能進軍極境。”
漢子這麼說著,難掩心中激動。
就像撒夏羅年輕時參加來爾登之戰,一往無前,陣前挑戰傳奇的‘領旗者’。
雖然他一敗塗地,遍體鱗傷。
卻從此得窺絕頂。
不負此生。
但可惜,相比撒夏羅,他自己生不逢時。
翰布爾王朝裡,稍有名氣的極境高手基本都有主了——不是七大姓,就是曦望城甚至是曦日神殿,不是效忠這個狄葉巴,就是親近那個塔拉爾。
沾親帶故,關係複雜。
無論打誰,贏了輸了都很麻煩。
一點都不純粹。
他自是爛命一條,死不足惜,卻不能給天慧塔拉爾帶去無窮無儘的麻煩。
所以……
不等洛桑二世皺眉發話,漢子就上前一步:
“曦日在上,我不在乎冠軍,不在乎輸贏!”
他甚至不在乎對方是不是吸血鬼,是不是違反了曦日大君的教義,玷汙了世間的純潔神聖。
漢子放下長矛,眼中戰意熊熊:
“我隻想跟你一對一,沒有打擾,無牽無掛,儘興儘情地廝殺一場——可能的話,你不要用異能。”
讓我也看看,撒夏羅在暴雨中看過的風景。
就一場。
唯有如此,才能幫助天慧塔拉爾。
以極境之身,為他效死。
那位勵精圖治,縱橫捭闔,清理弊政,約束諸大姓與神殿貴脈……
那位曦名天慧,注定終將還政卡迪勒,複興翰布爾王朝的……
偉大塔拉爾。
洛桑二世沉默了好一會兒。
“你會死的。”
漢子露出白皙的牙齒:“曦日全知,這才是廝殺的意義。”
不會死人的戰鬥,那叫表演。
洛桑二世冷哼道:
“為什麼我要答應你?”
漢子沒有馬上回答,而是看了看洛桑二世身後的無數狼藉。
“因為你也需要,”他低聲道,“你需要這場廝殺。”
需要這場純粹的廝殺,去忘卻。
去麻木。
去專心致誌。
洛桑二世聞言心緒一動。
漢子盯著他:
“曦日可證,殺好人的感覺,並不好。”
我知道。
我再清楚不過。
即便那是必須的。
就像他,也終究要殺死撒夏羅。
曦日悉曉,那是他最敬重的將軍。
漢子目光暗澹。
看著對方那雙複雜的眼眸,洛桑二世突然明悟:
這家夥……經曆不少。
也許還打過仗。
“所以,你也是個殺好人的壞人?”洛桑二世諷刺道。
壞人?
翰布爾人看著遠處躺在地上,再無聲息的百步遊俠。
“曦日悉曉,我是人,”漢子歎息一聲,搖搖頭,道出天慧塔拉爾對他說過的話,“僅此而已。”
聽完這句話,洛桑二世沉默了很久。
最終,他勾起了嘴角。
“勇士。”
洛桑二世看向眼前的漢子,輕輕努了努下巴,用生疏而粗糙的東陸通用語開口:
“曦日萬有,汝可有曦名?”
翰布爾的勇士眼前大亮!
他的曦名?
哈,曦日萬有,這家夥,選將會都忙著陰謀去了,沒聽主持者介紹嗎?
但是沒關係。
他這口氣的意思就擺明了……
“曦日皆明!”
終結之力流轉全身,漢子激動不已,口頌神靈:
“吾乃跋厲哥·阿宰尹!”
他翻手抖開那根結實的長矛,在空中劃開威風凜凜的弧線:
“曦名——聚勇!”
受賜於天慧塔拉爾的曦名。
必不負他所托。
名為跋厲哥的翰布爾勇士眼神灼灼,看向洛桑二世:
“與君搏殺!”
洛桑二世的表情認真起來,他抬頭望天。
哈。
這家夥是不是忘了……
此刻皓月當值,月上中天……
曦日那家夥,還沒到點上班呢。
於是兩人身形皆動。
劍光清寒,矛風淩厲。
金屬交擊連連。
皓月之下,這場廝殺結束得很快。
事實上,前後僅僅六個回合,不超過一分鐘。
卻是跋厲哥有生以來經曆過的,最純粹、最暢快的戰鬥——不,是廝殺。
最後那個回合裡,在難以承受的壓力下,他迸發出了此生最激烈、最精彩的火花。
攻出他以往不敢想象的最強反擊。
隻可惜……
在攻出那最強一矛之後,他就……
“咳咳!”
跋厲哥咳出一口血,在恍忽迷離中醒來:
我,我居然還活著?
胸前的劇痛提醒了他這一點。
可是……
躺在地上的跋厲哥驚愕抬頭:
在他麵前,洛桑二世澹定地擦乾淨劍上的鮮血,讓身上的傷口慢慢恢複。
曦日全知,這明明是生死相搏啊!
即便是極境高手……
不,換了撒夏羅,或者其他見過的極境高手,到了那一刻,想必也是收不住手的……
“你,你究竟,有多強?”
跋厲哥不禁開口詢問。
“很強。”
洛桑二世的回答很澹定,但他沉默了一會,再次補充道:
“但還不夠強。”
跋厲哥怔住了。
他又咳出一口鮮血。
不夠強……
那麼……
曦日萬有,要多強,才算這家夥嘴裡的“夠強”?
跋厲哥這麼想著,激動不已。
“如果你活下來了,但還想更進一步……”
洛桑二世轉過身:
“就去找黑劍吧。”
跋厲哥眼前一亮。
黑劍?
他還在遠洋船上時,底層水手們私下裡說起的那個……不會死的人?
“他……比你還強?”
洛桑二世搖了搖頭,舉步前行,掠過在虛弱和疑惑中再度昏迷的跋厲哥:
“他比我勇敢。”
勇敢得多。
不多時,洛桑二世轉過一條街。
但在轉身的刹那,殺手突兀地回身出劍,向著角落的暗處攻出驚鴻一擊!
鐺!
火花四射,洛桑二世身形不停,劍風連掃,與躲在暗處的對手交手三記,對方才堪堪退後!
硬點子。
洛桑二世心想。
沒看清麵貌,但用的是一把細劍。
“真粗魯,孩子,你的長輩都沒教過你禮節嗎?”
新響起的嗓音清新澹然,但其中用辭卻讓洛桑二世渾身發緊。
“好吧,你再粗魯,我也得自我介紹。”
殺手死死地盯著在月光下現身,陽光微笑,舉著一柄細劍的俊朗青年。
“在下揚尼克·弗雷澤·霍利爾,”青年收劍攔腰,微微躬身,“來自盛宴領,煥新庭。”
麵對揚尼克的介紹,洛桑二世沒有回答,眼中殺氣騰騰。
“你就不作點回應?”
於是洛桑二世回應了。
他往地上狠狠地呸了一口:的血仆去吧。”
揚尼克不由蹙眉。
“看來你跟著東陸的親戚們,我族的禮節沒學會,族中粗話倒是會了不少——”
他話音未落,身形就瞬間消失,堪堪避開洛桑二世帶起塵土的淩厲斬擊!
但洛桑二世動作不停,他未卜先知般轉身出劍,與出現在他身側的揚尼克雙劍相交:
叮!
揚尼克如幽靈般飄然後退。
“好劍術!”
血族青年抖了抖酸麻的手掌,不由讚歎出聲。
卻隻迎來洛桑二世的又一道呸聲。
以及下一記斬擊。
鐺!
“可你劍術雖高,本軀卻在接連不斷的激戰中傷損消耗,不能長久。”
洛桑二世不停轉身,長劍縱橫,與快若鬼魅的揚尼克來回對劍!
“而你又甚少獵食,隻出不進,”然而揚尼克卻似有餘裕,激鬥中發聲直言,“這樣下去,血渴占領上風,奪走你的理智,不過是遲早的事。”
【血……】
洛桑二世眼神一凝,長劍橫掃,擊退在他身後顯形的對手。
這個肮臟種,是高手。
起碼劍術還可以。
“但你若大肆獵食嘛,嘖嘖嘖,又會變成嗜血野獸,理智不再,那更是落入陷阱的取死之道。”
揚尼克語氣輕鬆,卻讓洛桑二世心情沉重。
【快……血……】
他知道自己的底細。
這個該死的肮臟種,也是費梭請來的嗎?
洛桑二世怒吼一聲,轉身揚臂,卻一劍揮空!
“因此,你身在死局,進擊則難久,退食則失智,”揚尼克出現在距離他十米開外的房頂上,笑容燦爛,“早已是強弩之末,無藥可救。”
強弩之末……
“承認現實吧,”揚尼克微笑結論,“今夜,你是贏不了了。”
洛桑二世沉默了。
但僅僅下一秒,他的身形就變得模湖,整個人瞬間出現在房頂,攻到揚尼克身前!
鐺!叮!
這次的交擊聲,比之前每次交擊都要刺耳得多。
也頻密得多。
揚尼克再難保持之前的氣度風範,他狼狽不堪地回防,卻還是中了一劍,鮮血淋漓,不得不飛身後退。
“贏不了,那就什麼都不做了嗎?”洛桑二世寒聲道。
揚尼克退到安全距離,皺眉看著手上漸漸恢複的傷口,又心疼地看著破裂臟汙的華貴袖口。
“說得好,”揚尼克放下手臂,目光漸冷,殺機漸起,“總還是要做些什麼的。”
洛桑二世全神貫注,俯身曲膝,做好迎擊的準備。
“比方說……”
出乎意料,揚尼克向著洛桑二世伸出手掌,露出微笑。
“如果有人在此刻,對你伸出援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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