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提萊老爺讓我給您加點柴火,殿下。”新兵威羅·肯抱來一捆木柴,恭謹地走到呆坐在火堆旁的泰爾斯身側。
泰爾斯神情木然地點點頭,心裡翻來覆去地想著努恩王的提議。
這是他們進入龍霄城前的最後一次停留了。
他們的後方,在普提萊的督促下,懷亞和羅爾夫,包括星辰的老兵們都在緊張地檢視著身上的裝備。
安營紮寨的黑沙士兵們正在忙碌著,而白刃衛隊依舊如監獄守衛般扼守在他們周圍,個個目光警惕,神色不善。
仿佛真的與他們有生死仇怨。
“威羅,”就在新兵準備離開,回到隊伍的行列時,第二王子輕聲開口:“我們的旅途開始後,你曾經害怕,至少緊張過嗎?”
威羅恭敬地放下木柴,聞言愣了一下。
“你知道,”泰爾斯緩緩道:“每天掙紮在莫名其妙的危險裡,擔心寒冷,擔心戰鬥,擔心敵人,擔心一切。”
威羅愣了一下,像是沒想到王子殿下會這麼問他。
這個新兵轉過頭,細細思量一番,才回答道:“在戰鬥的前一刻是很緊張的,畢竟我不像傑納德大叔那樣,刀砍到頭上了還那麼冷靜。”
“但是我並不覺得害怕,”威羅皺起眉頭,細細思索著,連恭敬的語氣都忘記了:“雖然很危險,但我覺得這樣簡單多了……”
“簡單?”泰爾斯疑問道。
“我的意思是,在戰場上,一切都很快:我把槍捅出去,隻有生和死兩種結果,這樣很好。”威羅的目光沉寂下來,神情有些蕭索:“至少你努力的時候,會有回報,也知道結果會如何——那就不用害怕了。”
泰爾斯細細盯著新兵的臉。
“威羅,是誰教你的雙槍?父母長輩們?”泰爾斯把手放在火堆上取暖,神情不辨地問道:“還是某個會使雙槍的老兵?”
威羅摸著綁縛在背後的雙槍,疑惑地撓了撓臉。
“沒人教我,殿下。”在確認了王子殿下確實隻是閒聊之後,新兵緩緩搖了搖頭:“至於我的父母,他們十一、二年前去世了。”
十二年前。
泰爾斯把這個數字記在心底。
“所以是……”泰爾斯慢慢地道。
“您知道,北地的兵災……”威羅聳了聳肩,麵無表情:“村裡沒有食物了,父母跟著村裡的人,帶著僅有的物件,去最近的村鎮換糧,但再也沒有回來。”
泰爾斯抬起目光。
“但聽村裡的老人說,無論遇上的是埃克斯特人還是我們星辰的軍隊,都不會有好下場——勝者要求貢品,敗者則直接掠奪。”威羅落寞地道:“那時候很亂。”
兩人沉默了幾秒。
“那你是怎麼活下來的。”泰爾斯默默地道。
“群山的饋贈,”威羅歎了一口氣:“儘管大人都說那是神的禮物,隻有旅人能享用。”
“但我和妹妹都餓瘋了。”新兵的臉上露出悵惘:“而且我們不是唯一這麼做的,那個冬天結束的時候,連最偏僻的樹梢都被搶奪一空。”
北方的戰後饑荒……泰爾斯想起亞倫德公爵在複興宮裡的歇斯底裡。
“但春天來了之後,食物仍然不夠吃,殿下。妹妹那時餓得直咬手指……”威羅出神地盯著火堆,在回憶裡掙紮:“幸好,牧河流經我們的村莊,我就跟著村裡的大家,竭儘所能去打漁。”
“我們不會編網,那時候也借不來漁網,也找不到有魚的地方。”
“所以我隻能靠著小時候叉魚的手法,天天守在河邊……一開始總是失敗,也找不到魚群,是其他大人們把撈到的魚分給我們。每當我帶著魚回家,妹妹就很高興……”
“早上出門去,看著妹妹的笑臉,卻不知道今天是否會有足夠的收獲,”威羅語氣低沉:“很多時候你努力也沒有用。”
泰爾斯呼出一口氣:“但你們還是活下來了。”
“後來我慢慢熟練了,也找得到魚群了,”威羅低頭望著自己的雙手,蹙起眉頭:“冬天河層結凍的時候能有更多的漁獲,魚群都冷得瑟縮在一起……”
“慢慢長大之後,就不能隻是吃飯了,還要多打些魚,去集市上交換,有時候甚至能換回來銅幣。”
“我開始試著兩隻手叉魚,時間久了之後,我甚至單手就能捅穿冰層——所以在戰場上,我總是喜歡多拿一隻槍。”
原來如此,泰爾斯歎了一口氣:
“但你這次響應了征召,”第二王子淡淡道:“你的妹妹怎麼辦?留在家裡?”
威羅的臉色一黯。
“不。”新兵竭力想要微笑,但到最後,他隻能露出一個苦澀的表情。
“她去年得了傷寒,我們沒錢,也沒地方買藥——隻有大城鎮裡才有的藥。”威羅顫抖著道:“我隻能一遍遍地喂她喝熱水。”
泰爾斯皺起眉頭。
科莉亞——那個得了傷寒的小女孩身影出現在眼前。
“最後,妹妹說她想吃魚了。”
“但當我回來的時候……”
威羅沉默了下來,死死地盯著火堆。
泰爾斯也沒有說話。
過了好幾秒,兩人隻聽得見的周圍人聲和火堆的爆響。
直到神情落寞的威羅重新開口:
“我把她葬在河邊。”
新兵努力地眨著眼睛,像是有什麼異物侵入一樣,隻聽他輕聲道:
“真希望獄河裡也有魚,殿下。”
威羅默默地行了個不太標準的禮,轉身離去。
就在此時,泰爾斯叫住了新兵。
“威羅。”
“獄河裡有魚。”穿越者看著回過頭來的威羅,露出微笑:“我從書本上讀到過。”
————
“在為即將到來的事情煩惱嗎?”普提萊站在泰爾斯身側,看著離去的新兵背影。
坐在火堆旁的泰爾斯抬起頭。
“你知道嗎,普提萊,”泰爾斯出神地道:“剛剛那個新兵說,他覺得現在的生活很簡單。”
普提萊挑起眉頭。
“把槍捅出去,隻有生和死兩種結果,這樣很好——這是他的話。”泰爾斯轉頭道。
“但我的生活卻很複雜,”泰爾斯目光微沉,“複雜得讓我心累。”
“我原以為,在星辰國內的政治就夠複雜了,沒想到以粗獷豪邁著稱的埃克斯特也毫不遜色。”
居心叵測的大公,一心複仇的國王,語帶機鋒的臣屬。
一切都不怎麼符合他對北地,對埃克斯特的想象。
那個在飄雪與寒風中,觥籌交錯的爽朗國度。
“粗獷豪邁的隻是北地人而已,”普提萊也坐下來,掏出他的煙鬥,搖頭道:“但你所麵對的是那些貴族,那些統治者,權力的掌控者。”
泰爾斯皺起眉頭:“努恩王、倫巴大公,還有我即將麵見的五位大公,他們也都是北地人吧。”
“他們是另一種生物。”普提萊點燃了煙鬥,默默地道:“普通人依靠食物和空氣活著,而他們依靠權力活著。”
“剛剛的新兵,他也是北地人,雖然很卑微,但他至少不用每一步都活在提心吊膽和步步為營裡,”泰爾斯沉悶地道:“至於那些貴族和領主們,難道不覺得,這樣活著很可悲嗎?”
“你們占據著更顯要的位置,一舉一動牽連極廣,影響深遠,”普提萊吐出一口煙霧:“而這就是權力的代價和犧牲。”
“老天,我才找回王子的身份多久,”七歲的王子,此刻像個小大人一樣歎氣道:“卻已經有些厭倦這樣的人生了。”
也許我隻是不習慣。
他默默地道。
也許這樣的生活再久一點,也許這樣的經曆再多一點……
我就能……了麼?
“你所厭倦的人生,卻是許多人夢寐以求的,”普提萊皺起眉頭,回複之前的輕慢稱呼:“小王子,去看看平民的生活,看看那些****為三餐而忙碌的人,再來重思這句話。”
“想想看我們進入北境前的那個村落……那個裝模作樣的男爵和他的領民們。”
想起威羅的經曆,泰爾斯輕哼一聲。
“當然,”泰爾斯露出苦笑:“希望我會有這樣的機會,去看看整個世界,接觸不同的人群,無論是兩片大陸,還是無數的島嶼。”
“那你可得早做準備,有些地方需要……”說到這裡,搖著頭的普提萊突然一時語塞。
他想起來眼前這個孩子的身份。
恐怕……他在心裡默默歎息:作為星辰王座的繼承人,你……
泰爾斯也意識到了自己的錯誤。
“哈,周遊世界……”他苦澀地一笑:“恐怕我此生都不會有這樣的機會了,是麼。”
為星辰而戰。
為星辰而死。
為星辰而生。
兩人在火堆旁沉默了一瞬。
“你知道,”泰爾斯默默道:“凱瑟爾陛下,在提到他的約翰叔叔時總是很開心的。”
“我突然知道為什麼了,”泰爾斯向著手裡呼出一口熱氣,道:“約翰就像他的眼睛,去往他無法到達的角落,周遊整個世界。”
普提萊輕輕呼出一口氣。
“不必沮喪。”
“你終將為王,”瘦削的副使淡淡地道:“到了那時,你將從另一個高度,從我們無法想象的角度,將廣闊的世界儘收眼底。”
泰爾斯沒有說話,隻是呆呆地望著火堆,突然笑出聲來。
“聽上去很無聊,”穿越者搖搖頭:“我是說,做個國王——我的祖父怎麼能堅持那麼久?”
普提萊看著泰爾斯,目光久久不移。
“國王也可以過得很精彩,”普提萊觀察著泰爾斯的表情,慢慢地開口:“星辰的三十九位國王,每一位都獨一無二。”
“而其中一位的經曆最為特彆……大概是自托蒙德一世以來,人生最傳奇多彩的星辰國王了。”
“噢?”泰爾斯被挑起了興趣:“是誰?”
“有興趣聽我唱一段吟遊詩嗎,王子殿下?”普提萊吸了一口煙鬥,慢慢道。
“當然,”泰爾斯眼前一亮:“基爾伯特說你曾經做過吟遊者?周遊過許多地方?”
吟遊者……這些周遊四方,靠著吟唱詩篇與各色小生意為生的人們。
但即使在永星城,泰爾斯也隻見過兩次,而且都是在大集市裡。
“啊,吟遊……那是我最引以為傲的才能之一,”普提萊敲敲自己的煙鬥,淡淡地道:“下麵,我要吟唱的是——《黎明起時》,一段三位好友共同曆險的故事。”
泰爾斯擺出“請”的手勢。
他先清了清嗓子,哼了幾聲小調,找準了音。
然後,副使先生拍打著節奏,慢慢唱出悠揚輕快的歌聲:
“朝陽重升,黎明起時。”
“三人結伴,匆匆而行。”
“相識多年,默契在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