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秘科沒有關聯,他們也不知道:我是背著他們來的。”
莫裡斯目光一動。
“你確定?”
胖子滿麵懷疑:
“秘科可是無孔不入……”
“我確信。”泰爾斯果斷轉身,打斷他的話:
“當我說他們不知道……”
王子表情一厲,不容反駁:
“他們就不敢知道。”
莫裡斯沉默了一陣。
“您倒是很有自信,”他專注地凝視著泰爾斯的臉:
“就跟無數倒在黑先知腳下的對手一樣。”
泰爾斯同樣沉默一瞬。
倒在黑先知腳下的對手……
不知為何,他突然回想起許許多多的人:先王艾迪,王儲米迪爾,努恩王……
“我不知道王國秘科,不知道黑先知跟你們的‘無眠之眼’蘭瑟有什麼糾葛,”泰爾斯整理完思緒重新開口,卻讓莫裡斯再次皺眉:
“但我知道,你們關係複雜,處在微妙的局麵裡。”
泰爾斯定定地盯著莫裡斯,一邊感受著六年後雙方地位轉變的奇幻感,一邊努力想要從這位兄弟會大佬的眼裡挖出點什麼。
“如果蘭瑟不喜歡黑先知,”王子淡淡道:
“告訴他,我也不喜歡。”
“這該是我們對話的基礎。”
莫裡斯若有所思。
泰爾斯轉過身,不再管胖子,而是走向櫃台,重新開啟先前的對話。
“他強迫你了?”
“啊!”櫃台邊上的燕妮一驚,這才發覺那位眼神熾熱地讓她無法承受的少年,已經重新找上了她。
泰爾斯死死地盯著櫃台後的格羅夫,突然發現對方一邊望著他,一邊望著後麵的莫裡斯,早已因恐懼而縮成一團——不複那個曾經惡毒而狠辣小氣的老板形象。
“你曾經是這裡的幫工,而他是老板。這麼說,是他逼迫你嫁給他的?”
燕妮愣住了。
泰爾斯目光一厲:
“比如,不嫁給他,就沒有工作?”
櫃台後的格羅夫一顫:
“不——”
看著丈夫的恐懼,燕妮同樣回過神來,顫聲道:
“我,當然沒有!”
“我,我是自願的。”
“自願?”
泰爾斯提高音量,目光逼視格羅夫,卻有一種居高臨下的錯覺:
“你本可以有更好的選擇。”
“不必是他。”
從隱秘的角落裡重新出現的科恩剛好遇到這一幕,愣了一秒:“啊?”
格羅夫正要開口,可是望見科恩和哥洛佛的塊頭,頓時驚恐萬狀,連話都說不出來了。
燕妮咬住下唇,攥住丈夫的手:
“我,我——”
泰爾斯回過頭來,望向燕妮的眼神恢複溫柔:
“正好,我需要一個侍女。”
“你能有更棒的工作,更好的生活,更體麵的環境,甚至,更好的歸宿。”
燕妮愣住了。
格羅夫頓時麵如土色。
泰爾斯笑道:
“你怎麼說?”
科恩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
“嘿,泰,額,懷亞,”警戒官一臉不可置信,仗義執言:
“這我就要說道說道了,你這樣算強搶民女……”
但他沒能說完。
泰爾斯一個眼神,科恩就再次被哥洛佛憑著擒拿優勢一把捂住嘴,拖進角落裡,重新變得無聲無息。
此時,身後傳來另一個攪局者的聲音。
“咳咳咳!”
“泰,殿,王,額,”莫裡斯咳嗽一聲,好不容易找到合適的稱呼:
“我的小朋友!”
他滿麵堆笑地走上前來。
“你知道,我們這兒跟北地的風俗不一樣,不時興這個……”
但泰爾斯理也不理,隻是死死盯著發愣的少婦。
“你怎麼說,”王子輕聲道:
“燕妮?”
燕妮呆住了,恐懼,驚訝,無數情緒同時漫上,似有些反應不過來。
莫裡斯皺起眉頭,另一邊的格羅夫簡直要哭出來了。
“彆急,慢慢考慮。”
“我再逛一會兒。”
泰爾斯開顏而笑,轉身走回貨架。
莫裡斯皺眉看了看燕妮和格羅夫,又看了看泰爾斯。
“為什麼?”
胖子跟上泰爾斯的步伐,語氣不悅,透露出一方老大權威受到乾涉時的不快。
貨架間的泰爾斯頭也不回,輕笑道:
“我喜歡。”
莫裡斯深吸幾口氣,表情回複正常。
“不,我問的是……”
胖子眯起眼睛,現出生意人的精明:
“黑先知為什麼這麼做?王國秘科到底想要什麼?”
“堂堂王國情報機關,不去偵察埃克斯特的軍情動向,不去了解迷霧三國的政局走勢,反倒發動人力物力,來搞幾個街頭混混的幫派生意?”
泰爾斯回過頭來,有些感慨這個黑老大控製情緒的能力,素質之高堪比一方高位者。
王子注視著他:
“你真的不知道?”
莫裡斯搖搖頭:
“就像我也不明白,為什麼堂堂一國王子,要屈尊俯就,來我們這麼個爛泥地,跟我們這幫泥腿子‘談談’?”
他的語氣裡透露出懷疑。
泰爾斯靜靜地與他對視,回想起對方叫破自己身份的時刻。
縱然出身草芥,混跡街頭,也有不可輕視的人物。
何況……
這裡嚴格地來說,是黑街兄弟會。
是黑劍的地盤。
黑劍。
想起那個強悍得堪與魔能師硬撼的男人,泰爾斯褪去輕視,不敢怠慢。
“首先,黑先知雖然健在,但秘科的具體事務早就不由他安排了。”
王子回到談判狀態,肅穆地道:
“繼任者聲名不顯,但年輕氣盛,銳意進取,不可預測。”
莫裡斯皺起眉頭,搓著下巴開始思量。
“其次,我們都明白,也許黑街兄弟會崛起太快人員繁雜良莠不齊,也許血瓶幫沉屙難起老朽不堪勢力大不如前……”
泰爾斯目光一寒:
“但你們,你們雙方都不是什麼簡單的街頭混混。”
“無論是黑劍,還是血瓶幫的幕後。”
莫裡斯搓著下巴的手指一滯。
這個該死的王子。
他到底知道多少?
“至於秘科為什麼這麼做,為什麼要對更貼近底層的兩大黑幫下手,我也不知道。”
泰爾斯清冷地站在貨架之間,抱起雙臂:
“我既不關心也不在乎秘科的行動細節。”
更不喜歡。
莫裡斯眼珠一轉:
“不知道?”
他冷笑一聲:
“那您到底要和我談什麼?能幫我什麼?”
“您來到這兒,就真的隻是像尋常的紈絝子弟一樣,放兩句狠話,逛逛街,看看景,調戲調戲婦女?”
莫裡斯望了一眼櫃台,露出一閃即逝的狠毒:
“下城區一日遊?”
但泰爾斯笑了笑、
“我來找藥。”
莫裡斯一頓:
“什麼?”
“你知道,冬天又要到了,”泰爾斯歎了口氣:
“備衣禦寒,備藥治病。”
莫裡斯沉默了一刻,重新露出笑容,顯得俗氣憨厚又粗魯直爽:
“彆打啞謎了,俺們真的妹文化。”
就在此時,泰爾斯突然抬頭,大聲地對正與格羅夫竊竊私語的燕妮道:
“傷寒藥劑都在這兒了嗎?”
燕妮和格羅夫嚇了一跳。
“是,是的,還有些在庫房裡……”燕妮戰戰兢兢地道。
泰爾斯露出一個笑容:
“很好。”
少年重新低下頭,挑選起貨物。
莫裡斯抬起頭,眉頭緊皺:
“你看著不像得了傷寒的樣子。”
泰爾斯點點頭,又搖搖頭:“暫時不像。”
莫裡斯輕嗤一聲:
“而王宮裡肯定也不缺醫生。”
泰爾斯嗯了一聲,突然道:
“為什麼?”
“六年來,你們在跟血瓶幫的爭奪裡寸寸壯大,節節勝利,想過為什麼嗎?”
莫裡斯一愣。
“你們,黑街兄弟會崛起不過十幾年,作為無根無基,自發組織的,嗯,民間團體,”泰爾斯抬起頭,煞有介事:
“為什麼發展得如此順利?”
聽見關乎自己的消息,莫裡斯重新變得嚴肅起來,他思量片刻,嗤笑道:“我們年輕,組織更好,負累更小,意誌更堅,同時戰略上更遠。”
他向前一步:
“再有,六年前,我們在紅坊街一場大戰,把血瓶幫——”
但泰爾斯果斷搖頭,打斷了他:
“不。”
莫裡斯一滯。
隻見王子同樣踏前一步,對上莫裡斯的眼神,斬釘截鐵:
“因為王國需要你們。”
泰爾斯緩緩地道:
“局勢需要你們”
“時代需要你們。”
莫裡斯愣住了。
什麼?
王國需要?
但泰爾斯不給他反問的機會,轉身繼續道:
“作為盤踞王國的地下勢力,以及不怕臟汙的黑色手套,數十年來,血瓶幫與許多地方豪強不清不楚,利益輸送與關係捆綁更是根深蒂固。”
說到這裡,泰爾斯目光一定:
“比如南岸領的鳶尾花家族:凱文迪爾。”
莫裡斯若有所思。
泰爾斯停下了腳步,細細端詳一罐傷寒藥劑。
“沒錯,在國王與諸侯,在中央與地方,在王都與全境之間……”
泰爾斯的目光漸漸出神:
“靠邊境走私起家的血瓶幫,他們一開始,就選擇或落在了勢力最廣泛,根基最深固,卻也是最難被清除的那一方。”
“為人前驅,是以得人庇佑。”
泰爾斯凝視著手裡的藥劑:
“這是我踏入政局多年後,方才想明白的事情。”
“更是他們數十年來樹大根深,多次遭王國官方重創,卻依然枝繁葉茂,屹立不倒的原因。”
莫裡斯沒有說話,隻是皺眉深思。
“否則六年前的‘一夜戰爭’,你們早就把整個紅坊街都搶下來了,甚至還能乘勝追擊,攫取更多,”泰爾斯把藥劑放回去,想起那一夜改變他命運的經曆,輕嗤道:
“何必再把搶到手的地盤再吐回去一半,跟元氣大傷的血瓶幫罷戰言和,劃界而治?”
莫裡斯撓了撓下巴,迷茫的目光恢複清澈:
“聽著真有趣。”
“玩起來更有趣。”泰爾斯果斷道。
他猛地轉身,直視莫裡斯。
“雖然同為黑幫團夥,混跡街頭,喋血賣命,但血瓶幫家大業大根基深厚,兄弟會則起自草根飄萍無落,”泰爾斯的目光炯炯有神,仿佛灼燒空氣:
“按理說,你們不可能是他們的對手——當裁判和莊家都站在同一邊,你們還玩兒個屁啊。”
莫裡斯抿起嘴,麵目嚴肅。
“但我們正在勝利。”他嘶聲反駁道。
“對。”泰爾斯點頭承認。
“你們正在勝利!”
但他隨即眼神更熾,出聲成刃,字字如刀:
“不為彆的。”
“正因為近年發生的一係列事情……”
星湖公爵的聲音如有魔力:
“因為王位後繼已然有人……”
“因為王室統治逐漸穩固……”
“因為王國政局漸次明晰……”
“因為星辰國力正在恢複……”
“因為埃克斯特王國不可避免的衰落……”
“因為邊境動蕩不再,星辰得脫重壓……”
“你們才能勝利。”
泰爾斯斬釘截鐵地道:
“六年,甚至血色之年後的十八年裡,整個星辰的棋局風雲突變,攻守易勢。”
“中央,南岸,北境,東海,西荒,刀鋒,當這些地方的傳統豪強們或低頭服軟,或收束自我,或力竭倒下……”
莫裡斯一開始還有些漫不經心,但隨著泰爾斯的話語深入,他逐漸變得嚴肅。
“當糧農,海貿,冶鐵,酒業,製鹽,煙草,這些因為王室黯弱王國大亂,而曾經散落在國境各處的巨額利益鏈條被重新收編,再度分配……”
“當像刃牙營地這樣的地方,當本地的領主貴族官吏勢力,隨著王室常備軍與國王官吏的進駐,而一再洗牌,不複往昔……”
莫裡斯的眉頭來回波動,不能停息。
“當一直從這些空洞中汲取灰色營養的血瓶幫,當他們失去地方關係與保護傘,當他們失去血肉與食物的來源,當他們失去了靠山與底氣……”
“當他們寫給凱文迪爾家族的求助信件,隨著鳶尾花向九芒星重新臣服而一去不回,石沉大海……”
泰爾斯的聲音越發冷靜,也越發沉重:
“叱吒百年的‘黑幫貴族’,血瓶幫,他們怎麼能不變弱,不壞朽,不倒下?”
他死死地盯著莫裡斯已經明顯動搖的雙目:
“你們,新生的挑戰者,又怎麼能不節節勝利,步步壯大?”
莫裡斯咽了一口唾沫,眉宇嚴肅。
泰爾斯轉過眼神,呼出一口氣,望著這方小小藥鋪裡一看就知道是女主人做的精致擺設:
“在王國的戰車碾過之後,你們,黑街兄弟會作為王國底層渴望與掙紮的代表,作為無根無基的新地下勢力,作為早已被地方貴族們所侵蝕的官方部門之外,最不講規則的編外力量……”
泰爾斯向他舉起手,在空中緩緩捏緊。
像在捏碎著什麼。
“在王權的默許下,蠶食血瓶幫倒下後的肌體,自然是順理成章而暢通無阻,水到渠成更摧枯拉朽。”
莫裡斯怔怔地盯著泰爾斯的手。
“這才是你們黑街兄弟會,得以在十幾年裡,徹底撼動他們的地下霸權,迎來黃金時代的真相。”
泰爾斯的拳頭倏然一振,伴隨著他的嗓音收緊:
“你們贏了,不為彆的。”
王子目光如劍,無聲前刺:
“正因——王國需要。”(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