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吧,我們回家——我記得,今天庫斯塔在狩林裡的陷阱獵到了兩頭野豬,後勤翼也新雇了廚子,晚餐應該不會太單調。”
d.d懵懵懂懂地點點頭。
“但您也說了,從來如此,也不一定對。”
懷亞的話讓泰爾斯停下了腳步。
“就像您在龍霄城所做的,”懷亞沉聲道,“您驚世駭俗的壯舉,打破了北地的千年鐐銬,帶去新生,這才扭轉局勢,見證曆史。”
“也許這片土地上的人們,因時間和曆史沉澱出習慣與智慧,但若一成不變,不免因循守舊,”侍從官看著泰爾斯的背影,“也許有時候,正需要睿智果敢如您的統治者,帶去改變與創新,就像王國曆史上的無數次改革一樣?”
泰爾斯背對著他,久久沒有說話。
直到他呼出一口氣。
“是的,謝謝提醒,懷亞。”
他轉過身來,麵對著訓練場裡的大家。
“但是,如果說在龍血之夜後的六七年裡,我學到了什麼,”泰爾斯露出笑容,“也許,就是謙卑。”
懷亞一愣。
泰爾斯接過哥洛佛手裡的毛巾,擦了把臉,一件件脫下護具。
“單翼烏鴉的家主,翼堡領主德勒·克洛瑪,曾經告訴過我一個小故事。”
“你們知道,信鴉是從什麼時候出現的嗎?”
訓練場上的大家麵麵相覷。
“遠古帝國。”
回答的人是哥洛佛,他認真地道:
“科莫拉大帝大規模采用信鴉傳遞軍情,它們在戰爭中發揮了重要的作用,讓他以不可思議的效率指揮軍隊,掌控全局,遠超同時代的對手們,贏得製勝先機。”
“甚至征服完成之後,信鴉也起了大作用,”保羅接過話頭,“領地相距再遠,傳訊亦朝發夕至,坐鎮皇領的大帝才得以穩固地統治各大行省,令出一門,這提升了治理的成效,加強了帝國的凝聚力,削弱了分裂的可能,是帝國在史詩征服後還能維持統治的重要因素。”
聽著他們的回答,泰爾斯先後點頭。
“不錯。”
“但那卻不是信鴉第一次出現,不是它們第一次登上曆史舞台。”
泰爾斯尋找著回憶:
“大約在諸王紀七百年,也就是大帝出生的兩百年前,一位法……一位智者發現,某些特殊的鳥類會對特定的磁石作出不同的反應,這可能是它們能穿越萬裡不致迷路的原因,信鴉技術從此發源。”
“很快,西濤崖的一位國王決定,要把一批精心培育、訓練的信鴉投入使用,代替城邦間的傳訊渠道,代替一切信使、傳郵、烽燧,‘我抓住了文明與未來’,他魄力十足,滿懷希望地說。”
泰爾斯停頓了一下。
“可情況沒有這麼簡單。”
“信鴉是很新奇,很迅捷,很方便,但它們的技術還遠未成熟,培育和訓練成本居高不下,飼養一年所需的花費,足以讓一戶普通人家吃飽穿暖,訓練的周期和效果也無法令人滿意。”
泰爾斯的語氣越來越沉:
“但國王依舊堅信:信鴉就是未來。為此他不惜成本,不計代價,對所有與此相悖的諫言置若恍聞,堅持應用信鴉,王國的稅賦由此加重。”
“很快,信鴉成了新的潮流,一時王國上下,無不爭相搜羅鳥種,建造鳥舍,種植鳥食,挖取磁礦。有個故事記載,一戶貧苦人家艱難度日,他們保住鴉糧,養活信鴉,卻餓死了兒女。”
聽到這裡,懷亞輕聲歎息。
羅爾夫的手臂越抱越緊。
“其次,信鴉的出現,影響了很多人的生活——領主,貴族,祭祀,信使,郵差,看守,甚至傳令兵和哨兵,這些是直接的,間接影響的還有執筆的學士、抄寫員、慣作長篇的詩人,收租的管家,有人失業,有人改行,有人抗議,有人堅持過去的傳訊方式……”
保羅若有所思。
“還不止如此,因為信鴉的存在,許多信息一小時前剛出,領主們一小時後就能知曉,所以農民交租的時間,賦稅核算的期限,匠人工作的節奏,市場價格的波動,一切的節奏都被一提再提,所有人的生活都翻天覆地,他們都在茫然失措中竭儘全力,想要努力趕上信鴉的步伐——或者說,國王的步伐而不得,遭受折磨,苦不堪言。”
哥洛佛眉目緊鎖。
泰爾斯脫下最後一片護具,一身輕鬆地麵對西山的落日。
“但國王是如此迷信進步與文明,他相信眼前的挫折隻是陣痛,一時的犧牲必得補償,而信鴉技術最終會讓他的產出加速,令溝通高效,最終使得國家強盛富足,從而解決一切問題。”
泰爾斯漸漸出神。
“但他是對的,”哥洛佛忍不住開口,“在大帝的征服和統治裡,信鴉必不可少。”
泰爾斯隻是微笑。
d.d看看這頭,又看看那頭,滿心疑惑。
“最終,在許許多多的因素作用下,信鴉被捕殺,鴉舍被搗毀,馴鴉人被吊死,那位‘抓住了未來’的國王,則被無窮無儘的暴動起義趕下了台。”
泰爾斯抬起頭:
“臨死時,他流著淚質問蒼天上的明神:‘為什麼?我許給此世的,明明是改變一切的技術,是注定流傳萬世的功績,是最美好的文明與未來!’”
泰爾斯以低沉的語調結束這個故事:
“信鴉在世上的第一次應用,就此失敗。”
“待到大帝起兵,帝國征服,信鴉被更多的人所熟知所接受,已經是兩百年後的事情了。”
話音落下,遠處的山林裡傳來飛鳥還巢的輕鳴。
保羅閉上眼睛:
“可惜了。”
訓練場上的眾人沉默了好一陣,直到懷亞試探著問道:
“您是想說,那位國王過於傲慢,不夠謙卑?”
泰爾斯點點頭,又搖搖頭:
“史料記載,這位被稱為‘鴉主’的西濤國王‘所圖甚偉,迷於高遠,寵禽虐民,失卻眼前’。”
“的確。”
保羅感歎道:
“如果這位國王循序漸進,先小規模地應用,而不是急於求成急功近利,如果他關心百姓,知曉民情,通達政事,徐徐緩圖,如果他等待技術成熟再……”
“如果。”
泰爾斯打斷了保羅,他恍惚地望著天邊:
“如果?”
“是啊,我們總能如此自信地為曆史找到理由,簡單地為過去找到說法。”
保羅一時不解。
泰爾斯繼續出神道:“但從鴉主到大帝,信鴉荒廢的兩百年,究竟是這個世界對信鴉的態度與反應,是曆史本身‘循序漸進’的必然,還是人類自己‘急功近利’的後果?”
星湖衛隊彼此交換著眼神,表達了對議題和公爵的雙重不解。
但泰爾斯卻兀自出神,自言自語:
“鴉主的悲劇是可歎的,卻是否是必然的,不可避免的呢,是否是我們站在後世,再怎麼大放‘如果怎樣怎樣就好了’的厥詞也解決不了的呢?”
“那兩百年,究竟是必要的犧牲與代價,還是不必要的浪費和盲目?”
“而我們,我們又該怎樣保持謙卑,又不失熱情?”
這話讓許多人反應不一,有的低頭深思,有的一頭霧水。
“殿下?”
懷亞憂心地靠上來。
“我不知道,懷亞,”泰爾斯搖搖頭,“我真的不知道。”
“我們土地上的這些人,領主,農夫,商人,工匠,他們與我們處在同一個時代,同一段曆史,同一個世界裡。”
“我憑什麼以為我有資格傲慢,憑什麼以為我可以給他們帶來什麼,憑什麼以為他們的曆史與土地裡,沒有宿世相傳的智慧與渴望,未嘗蘊含變革與改良的種子,不曾埋藏著未來與希望的芽尖,隻待有朝一日,破土而出?”
幾秒後,泰爾斯醒過神來,抱歉地向大家笑了笑,示意武藝課結束,讓心情複雜的大家各自收拾,準備回返城堡。
唯有懷亞沉默了好一陣。
他深吸一口氣,鼓足勇氣,湊上跟前。。
“殿下,”懷亞壓低聲音,“煩擾您的不是星湖堡,也不是信鴉,而是彆的什麼東西,對麼?”
泰爾斯動作一頓,看向懷亞。
“尼曼子爵說過,”侍從官滿麵擔憂,“當您心煩意亂的時候,就喜歡說話——說很多話,且往往充滿了感慨和歎息。”
普提萊·尼曼。
那個老煙鬼的形象閃過泰爾斯的心頭,讓他不自覺勾起嘴角。
“您知道,您不必一個人背負一切,您可以相信我——或者一切您認為值得信任的人。”懷亞真誠地道。
泰爾斯凝望著懷亞,很久很久。
他不禁想起與對方的第一次見麵,這個渾身古板僵硬的小夥子,對自己煞有介事宣誓效忠的樣子。
王子把手伸進口袋,再次握緊了“盟約”。
“飯點到了,回去吧。”
幾秒後,泰爾斯把手伸出口袋,對著懷亞露出溫暖的微笑:
“無論餓不餓,總得要吃飯的。”
懷亞的表情黯淡下來。
泰爾斯拍拍他的肩膀,自顧自向著城堡走去。
“但鴉主也是可敬的,不是麼?”
懷亞的聲音在背後響起。
泰爾斯的腳步慢了下來。
“關於信鴉,他失敗了,但世界最終成功了——在兩百年的陣痛之後,在大帝身上成功了。”
懷亞的聲音頗有些急切:
“無論是必然還是多餘,不管外界如何評價,鴉主都作出了他所相信的選擇。”
“對於他而言,可能這就夠了。”
泰爾斯沉默了很久。
之後,他邁開步伐,走進城堡。
當天晚上,泰爾斯用餐完畢,像往常一樣來到胡狼塔的書房裡。
但這一次,當他向門外站崗的哥洛佛與羅爾夫打完招呼,讓他們關上房門之後,泰爾斯就神情一變。
他轉過身來,看向站在書桌後,不知何時出現在房間裡的身影。
“從上封信到現在,你也讓我等得太久了吧。”
王子冷冷道。
“太久?相信我,泰爾斯,對我們這樣,生則永恒,眠於轉瞬的存在而言……”
書桌之後,他最另類的老師,氣之魔能師,艾希達·薩克恩似笑非笑,撚動著修長的手指,優雅淡定地放下一封藍色請柬:
“沒有什麼等待,可以謂‘久’。”(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