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尼婭搖了搖頭:
“也不曉得‘男人更理智’的結論是哪兒來的。”
“從男人那兒來的,”泰爾斯突然發聲,“你知道,越是缺啥,越要吹啥。”
索尼婭先是一愣,隨即哈哈大笑。
“等等,你聽著不生氣嗎?”
要塞之花收起笑聲。
“大部男人聽到這兒,就要惱羞成怒矢口否認憤而跳腳,至少假正經地來一句‘也不能一竿子打翻一船人’?”
泰爾斯聳聳肩:
“那豈不是正中你下懷,‘男人不理智’?”
“哦,糟糕,你反應還真快,”索尼婭皺起眉,“以後我再想提這個,一定有人反駁‘你看,泰爾斯殿下也是男人,他就很理智’。”
“大可不必。”
泰爾斯禮貌地擺手後仰:“我可沒有共享幾把的打算。”
索尼婭再度發出爽朗的大笑。
她仰著頭,望著被群星環繞的皓月,語含感慨:
“總之,揚長補短,我是我,我要做我的事情,而不是按照他們的標準,去做他們想讓我做的事情,毫無意義地向他們證明‘我能成為男人’。”
泰爾斯突然覺得,前襟裡的骨戒似乎不那麼重了。
“衛兵的考核,你通過了?”
那個瞬間,索尼婭的笑容淡了下去。
“當我等待著下一次機會,嘗試顛覆規則的時候,考核出乎意料,提前到來了。”
要塞之花站起身來,深深吸了一口煙。
“有群賊匪進了王家狩林落腳,星湖衛隊帶著新兵去剿匪,但情報出錯了,那不是普通賊匪,而是刀鋒領叛軍的先行斥候。”
她的話語有些落寞。
“我們被拖在林子裡整整一個月,損失慘重,信途斷絕,進退不得。”
索尼婭緩緩頷首:
“就是那場戰役,我通過了考核。”
泰爾斯聽著她輕描淡寫波瀾不驚的話語,突然意識到,這背後隱藏著多麼驚心動魄的故事。
“但我也明白了一點:在真正的戰場上,當兩邊的人都像野獸一樣撲向彼此,當你的敵人隻想把刀子連同他的手一起戳進你的肚子,當你戰友的腸子和血水混在一塊兒往外漏的時候……”
要塞之花麵色一冷,舉起所剩無幾的煙卷:
“沒人鳥你是男是女。”
對方的話讓泰爾斯想起了自己經曆過的無數血腥,他不由麵色一黯,同樣站起身來:
“我很抱歉。”
索尼婭搖搖頭,並不在意:
“就這樣,我發現了我的另一項優勢:頭腦。無論任何環境,我都能咬牙冷靜下來,忍人所不能忍,逼著自己去思慮,去總結,去考量戰場局勢如何,我們各小隊的位置在哪,每個人分彆在什麼狀態,敵人下一步可能會怎麼做,我們下一步又該怎麼做,去做出更有利更理性的決策……”
泰爾斯表情古怪:“但我記得,你之前才說過,你在斷龍要塞,就是瞎幾把打?”
索尼婭嘿嘿一笑,拍響大腿:
“所以我沒有幾把嘛!”
泰爾斯一怔,一時無言以對。
“還有個例子,血色之年,我們跟埃克斯特人在牧河沿岸陷入拉鋸戰。”
血色之年。
泰爾斯聽見這個名詞,笑容為之一收。
“阿拉卡和他的怒火衛隊是先鋒,戰不惜命悍不畏死,敢與埃克斯特的軍隊野戰對衝,折在他手裡的北地勇士不知凡幾。‘王國之怒’一時名傳西陸,據說連努恩王每天起床的第一個問題,就是‘阿拉卡·穆死了沒有’。”
要塞之花搖了搖手指,撇撇嘴:
“而就在阿拉卡名頭越來越大,星辰人也越死越多,越發絕望,越發狂熱,你父親甚至要征發少年兵入伍,跟北地人玉石俱焚的時候,我冷靜下來了。我想,我們不能這樣,然後,然後我去做了一件事。”
“什麼事?”
索尼婭深吸一口氣:
“在阿拉卡的一換一瘋狗打法,讓他和他的部下死光之前,我繞開主戰場,深入敵後,突兀埃克斯特人占領的北境……”
“奪回了寒堡。”
她說這句話的口吻同樣輕描淡寫,仿佛無關緊要。
血色之年,奪回寒堡……
但泰爾斯連通起記憶,想通之後頓時色變:
“什麼?”
“怎麼,不相信?”索尼婭挑起眉毛。
泰爾斯使勁眨了眨眼睛,努力回憶自己的曆史知識:
“不是……等等,據我所知,兩百年前,‘征北者’艾麗嘉可是調動全國之兵,布下了三麵口袋,其間計策無數拚殺不止,還多虧了運氣,這才奪下北境最大最豐饒的寒堡,把埃克斯特人逼退到北方平原和黑沙山……”
他難以置信地盯著要塞之花:
“可是血色之年,你孤軍北上,無援無應,又要麵對十萬大軍的威脅,是怎麼做到的?為什麼我壓根沒聽過這事兒?”
但索尼婭隻是神秘地笑了笑。
“據梭鐸老頭說,努恩王願意談判的前提條件之一,就是不公開寒堡丟失的真相——堂堂十萬北地健兒,勇不可當所向無敵,卻被一個娘們兒捅了菊花。”
泰爾斯想起努恩王的音容笑貌,頓時麵色古怪。
“你在懷疑?”索尼婭對他的態度很不滿,“喂,你覺得,瓦爾·亞倫德那個眼高於頂的家夥,為什麼在這十幾年裡對我畢恭畢敬,補給供應從不缺斤短兩了?而他女兒,米蘭達為什麼心甘情願到我手下服役?因為我才是那個把老迪倫公爵的頭顱從寒堡城門上解下來,交還給亞倫德家族的人!”
“而反過來,你爸爸又為什麼讓我去守要塞,而非名頭更大,更能嚇住北地人的阿拉卡·穆?”
索尼婭叼著煙抱起手臂:
“難不成是因為我長得好看?”
泰爾斯思索著,點點頭:“你確實很好看。”
那個瞬間,索尼婭表情一僵,煙卷從嘴裡掉到了地上。
泰爾斯反應過來,連忙解釋道:
“我是說,那個,你戰鬥的時候,就很好看——你煙掉了。”
索尼婭似乎很不習慣這樣的回答,俯身拾煙的同時,驚訝,懷疑,竊喜,自省,否認,她的表情不斷變幻表情,持續了好幾秒。
“切,好看,你是說包括這些?”
她輕哼著直起身子,撩起衣服,露出肋骨上的皮膚,再扒開領口,露出肩膀和鎖骨:
“還有這些?”
泰爾斯倏然一驚。
那是……傷疤。
天啊。
隻見索尼婭的衣服之下,從側腹到後背,從肩頭到脖頸,到處坑坑窪窪,滿是交錯縱橫的刀疤、箭疤與燒疤,包括曬痕,新舊肌膚糾纏一塊,深淺不一。
這就是,從農戶之女蛻變成要塞之花的代價?
泰爾斯愣愣地看著對方身上的傷疤,過了好一會兒他才意識到什麼,不好意思地彆過臉去:
“是的,包括它們,你也很好看——在彆的標準上。”
要塞之花皺起眉頭,她紮起衣服,重新打量起泰爾斯:
“奇怪,你好像不是在客氣地打圓場,比如‘你長得很英氣’或者‘很有特點’這樣的婉轉話。”
她撓了撓頭。
“自打我父母過世,就沒人誇過我漂亮了,而嬤嬤甚至還勸我‘彆在意外貌’——該死,被人誇漂亮的感覺真奇怪,這就是威廉姆斯在西荒的日常生活嗎?”
泰爾斯表情一黑。
不,他敢保證,在西荒,沒人敢誇傳說之翼漂亮。
至少不敢當麵誇。
泰爾斯咳嗽一聲:“你,那個,其實,說句謝謝就行了。”
但他想起了什麼。
“難怪。”
泰爾斯歎了口氣:
“難怪血色之年裡,努恩王那個固執老頭會願意坐下來跟星辰談判,不是因為基爾伯特舌燦蓮花,也不是因為王國之怒恐怖懾人,更不是因為我父親的少年兵。”
“而是因為你,”泰爾斯凝望著對方,“因為寒堡,努恩王才下了最後的決斷,最終帶來了《要塞和約》。”
“星辰王國的無數人,都欠了你莫大的恩情。”
但索尼婭隻是輕輕一笑,揚手一揮:“約翰說過,名聲就像東陸的大便——咳咳,好吧,嗯,偶爾被人誇誇還是挺爽的。”
她撓著下巴,享受最後的幾口煙。
看著對方這副樣子,泰爾斯不禁心生感慨。
相比之下,他七年前出使埃克斯特,阻止戰火……似乎也不算什麼了。
“我有個問題,”泰爾斯皺起眉頭,“同為在血色之年裡加官進爵,為王室統率常備軍的將領,為什麼,為什麼王國之怒和傳說之翼就封了男爵,而你,立下不世之功的索尼婭·薩瑟雷,隻是個女勳爵?”
“是啊,我也很好奇,”要塞之花的臉上是滿滿的諷刺,“不止如此,我還在所謂的三名帥裡排在老末。”
說起這個,她似乎滿腹牢騷:
“還有要塞之花——他媽的,哪個打仗的喜歡被人叫‘花’?是等著被施肥,被修剪,被采摘,被拿去送人表白,還是等著開花然後凋謝?”
“怎麼不見他們叫阿拉卡‘王國之花’,叫羅曼‘傳說之花’?真的,如果你見過那個小白臉就會明白,這才是他該有的外號好嗎?”
她對威廉姆斯的評價聽得泰爾斯連連點頭:
“那你想被人叫作什麼?”
這倒真難倒了索尼婭。
“嗯,我想想,額,要塞之狼?”
泰爾斯撲哧一聲笑了。
“很好,”要塞之花望了他好一會兒,突然開顏一笑,“這下你讓我覺得,你還是那個初到要塞就救下了一個逃兵,被我架在肩膀上,因恐高而哇哇大哭的小孩。”
泰爾斯笑容一僵,表情一窘。
“我以前那麼多威風事兒,你就非得提這茬兒。”
索尼婭搖搖頭,意有所指:
“對我來說,這茬兒比起你舉劍逼宮那破事兒,可要威風得多了。”
泰爾斯沉默了下來,若有所思。
索尼婭則繼續抽著她的煙,同樣表情深邃。
幾秒後,泰爾斯突兀開口:
“能給我一口嗎?”
索尼婭先是一怔,但她明白了什麼,邪惡一笑:“哦?‘小孩子不能吸煙’去哪了?”
“帝國習俗,男人十四歲就成年了。”泰爾斯毫無愧色。
索尼婭與他相視一笑,前者向他伸出夾著煙的手:“悠著點,龍吻地來的走私貨,老貴了。”
那我還供你白吃白住呢。
“放心,共享煙而已,又不是要跟你共享幾把……對了,我還記得你剛剛給我那記耳光呢,操你。”
“嘿,你要操回來的話,隨時恭候。”
“算了,我可不敢操要塞之狼。”
泰爾斯毫不客氣地接過要塞之花的煙,放進嘴裡,深深一吸。
“咳!咳!咳咳咳!”
僅僅第一口,泰爾斯就被那股奇妙的辛辣嗆得咳嗽連連,在自己吐出的雲霧裡瑟瑟發抖,他趕忙把煙遞回去,誓死不嘗第二口。
“喲,我看走眼了,你當兵不行,”索尼婭拿回她的煙,幸災樂禍,“當個煙鬼還是可以的嘛。”
泰爾斯忙於咳嗽,不得已伸出一根中指回應。
“這是啥?我好像看見那個啞巴對米蘭達做過。”
“這是北地——嗯,南方星辰人打招呼的通用友好手勢。”
索尼婭微微一笑,吸掉最後一口煙,對他原樣豎起中指:
“你好啊,你個小雜種!”
“總之,謝謝,”王子好不容易緩解過來,他轉過身,麵對著星湖堡遠方的山林,“我想通了很多,也好受多了。”
“真的?”
“真的。”
那個瞬間,“廓爾塔克薩”的重量不再如芒在背。
泰爾斯抬起頭,迎向溫柔的月光,感歎道:
“我突然意識到,跟你所麵對的、曾麵對的以及正在麵對的比起來,我要走進的那個戰場,似乎還沒那麼難,也沒那麼糟。”
而作為遊戲的新來者與挑戰者,他不能裝上假幾把,裝成他們的樣子,照他們的規則來。
永遠不能。
有點累,應該有不少語病,明天再回看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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