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下一秒,黎就突然伸手,牢牢拿捏住揚尼克的酒杯!
揚尼克緊皺眉頭,和黎對視一眼。
“兩位,拜托,”詹恩無奈歎息,“我很珍惜自己的宴會,也珍惜你們兩方的名聲。”
黎沉默了一會兒,緩緩放開對方的酒杯。
“可笑。”
“若沒有藍利陛下昔日的跨海征戰,沒有他令人聞風喪膽的戰績,沒有他證明血族在大規模戰爭裡的作用,”黎寒聲道,“盛宴領的親戚們能在西陸活得如此舒適?能在形勢複雜的黃金走廊上活到現在?”
“看看野茫山的下場——狼敵之後,西陸還有狼人的群落嗎?”
揚尼克抿起嘴。
“有的,我相信,”這位議員有些底氣不足,他對著泰爾斯無奈一笑,“隻是,比較稀少?”
“若沒有複興王在沙文故地建立永星城,沒有黑目在數十年間的血腥征伐,沒有刀鋒王西進南下的滾滾鐵蹄,”黎咄咄逼人,繼續道,“星辰王國是怎麼獲得今日的版圖和地位的?靠把埃克斯特人的稱呼改成‘北方的好兄弟’?還是靠對外自稱‘帝國的無害小寶貝’?”
泰爾斯眨了眨眼睛。
揚尼克皺眉:“可星辰也不是——”
“記住了,第四代的小輩,口頭和形式的虛偽,改變不了本質的殘酷:我們依舊是血族,依舊在與周遭各族競爭,敵人們也不會因為一個稱謂的改變,就跟我們相親相愛,和諧共處。”
黎冷冷道:
“唯有戰爭能贏得尊重。”
揚尼克一時語塞。
“也許。”
但泰爾斯的聲音卻在此刻響起:
“也許打贏戰爭的人裡,有一些贏得了尊重。”
“但這不意味著:戰爭就能贏得尊重。”
詹恩、揚尼克和黎齊齊看向他。
“是的,黑目贏得了戰爭,至少贏了大多數,但他沒有贏得尊重:他死後,星辰一片火海,四分五裂,”泰爾斯歎息道,“贏得尊重的,是他的兒子——‘太平王’凱瑟爾一世,是他嘔心瀝血休養生息,‘寧耗財費,勿動兵戈’的國策。”
詹恩若有所思。
“刀鋒王托蒙德二世也贏得了戰爭,但他還是沒有贏得尊重:他死後,刀鋒領群賊蜂擁,西荒領幾如地獄,”王子想起自己的曆史課,想起基爾伯特,不由一陣感傷,“贏得尊重的,是後來的‘仁王’蘇美和‘八指’賀拉斯,乃至更後來的鐵刺太後和‘胡狼’蘇美,是他們持續數代的支援、治理與安撫。”
黎依舊一動不動,但揚尼克看泰爾斯的眼神卻不一樣了。
泰爾斯長出一口氣,坐正身姿,看向兩位血族:
“戰爭能贏得的,隻是獲取尊重的條件,而且隻是條件之一。”
“但那絕不是尊重。”
泰爾斯斬釘截鐵,越發肯定自己的想法:
“永遠不是。”
“如果我們止步於此,那尊重更是無從談起。”
席間迎來一陣沉默。
“恕我眼拙了,王子殿下,”黎突然開口,他緊緊盯著泰爾斯,“您還是像複興王多一些。”
“那殿下可是要建功立業了,對吧?”揚尼克笑道。
黎轉向他在西陸的同族,冷哼一聲:
“繼續吧,小輩,拋棄長生種的驕傲,沉迷安樂,自甘墮落,卑躬屈膝,低聲下氣——你們會付出代價的,遲早。”
“習慣高高在上的人,當然認為點頭就算卑躬屈膝,”揚尼克的笑容消失,“在骨子裡自卑的人,也總覺得抬頭就是低聲下氣。”
他前傾道:
“科裡昂家的,你們是哪一種?”
“諸位!”
詹恩終於忍不住了,他強行打斷兩人的對話,舉起酒杯:
“讓我們喝一杯怎麼樣?為了今天的相聚——這組合,也許百年難遇。”
南岸公爵看看泰爾斯,又看看東西兩位血族,眼神嚴厲,表情寫滿了“給我一個麵子”。
“不必了,”黎冷哼一聲,他看了泰爾斯一眼,轉身就走,“反正,我在此不受歡迎。”
揚尼克卻好整似暇地坐在原位,還向著黎的背景舉了舉舉杯:
“額,應該不是我的錯吧?”
好不容易跟科裡昂修複關係的詹恩歎了口氣,站起身來。
“讓我送您出去吧,黎伯爵,”公爵無奈道,“我們可以談談恢複往來的事情……”
詹恩隨著黎·科裡昂離開,還不忘了遞給泰爾斯一個“彆搞砸我派對”的警告眼神。
怎麼了?
泰爾斯無辜地回給他一次攤手。
不是你要我跟你保持敵對關係的嗎?
“現在,我算是知道為何鳶尾花要邀請我了,”眼見主人和敵人離開,揚尼克的笑容慢慢消失,“為了平衡。”
泰爾斯禮貌地笑笑。
但揚尼克歎了口氣,繼續道:
“據聞在帝國時代,夜翼君王——那時他還沒有這個稱呼,族人們都叫他‘不屈的藍利’——是新生代和變革者的象征。”
泰爾斯眼神一動。
不屈的藍利?
“他厭倦了血族元祖和第一代長老們越發腐朽的統治,帶著年輕族人——我母親也在其中——率先反抗強大的長老會,廝殺延綿三百年,方才獲得自由與新生,奠定了今日血族十三姓的局麵。”
藍利反抗第一代長老,奠定血族十三姓。
泰爾斯點點頭。
“但事到如今,”揚尼克的話充滿感慨,“夜翼君王及其族人們,已經是這世上最古老,卻也最保守,舉世皆敵,不知變通的血族了。”
他看著泰爾斯,搖頭一笑:
“很諷刺對吧。”
但泰爾斯微微一笑,搖了搖頭。
“常有的事,”王子想起努恩王,同樣感慨,“人類更多。”
揚尼克注視著王子,重新伸出手。
“揚尼克·弗雷澤·霍利爾——或者叫我揚就好。很高興認識您,殿下,”年輕的血族眼神犀利,“在我母親結束沉睡之前,我是盛宴領煥新庭的代主人,歡迎您來做客。”
“很高興認識你,揚。”
泰爾斯調整好心情,握住揚尼克的手,這一次,對方的手同樣冰冷,但泰爾斯沒有排斥,更沒有提前鬆開:
“泰爾斯·瑟蘭婕拉娜·凱瑟爾·璨星,你也可以叫我泰爾斯,暫住星湖堡,額,那裡小動物比較多,又臟又亂,我就不邀請你了。”
“可以理解。”
“好吧,我說實話,”泰爾斯憋了一會兒,深重歎息:
“主要是招待預算不夠。”
揚聞言一怔,隨即哈哈大笑。
“我不得不說,泰爾斯,你是我所見過的,比較特彆的人類之一,嗯,溫血種。”
“彼此彼此,揚,你也是我見過的特殊的吸——寒血種。”
“你想說吸血鬼吧?”
“抱歉。”
“哈哈哈哈哈!”
“盛宴領的血族都像你這樣嗎?”
揚聞言一滯。
“我當然希望如此,泰爾斯,”血族搖搖頭,“可我也得說,那就是高估我們了。”
他嘖聲道:
“就跟人類一樣,總有人滿口仁義道德,卻滿肚子男盜女娼,有的血族,說不定表麵也看似溫和禮貌,背地裡卻野蠻嗜血。”
看似溫和禮貌,實則野蠻嗜血……
泰爾斯想起什麼,皺起眉頭:
“我……還真認識一個這樣的。”
揚尼克點點頭:“所以我一直認為,無論人類還是血族,當麵向自我時,我們所麵臨的艱巨考驗都是一致的:戰勝自己的**。”
“很有道理。”
兩人沉默了一會兒。
“我猜,黎這會兒應該已經離開了,”揚尼克沉聲道,“我母親說過,黎·科裡昂可謂是族人裡最能克製自我,謹守理智的人之一,但諷刺的是,他卻對殘酷暴虐的夜翼君王忠心不二。”
泰爾斯想起科裡昂家的雙胞胎姐妹,心有餘悸地點點頭。
“當然,他也許是對的,稱謂的改變,意義確實有限,”揚尼克歎息道,“言語是蒼白的,為我們帶來平衡,予我們一席之地的,唯有力量。”
“但言語恰恰是有力量的。”
泰爾斯的話讓揚尼克抬起目光。
“改變稱謂也許無濟於事:它改變不了背後的權力體係,改變不了人類與血族的關係實質,改變不了千年的怨恨仇殺。”
泰爾斯想起了什麼,他肯定道:
“但至少,它能在一次次被提及、被使用的經驗裡,提醒每一個使用者:我們意識到了曆史賦予我們的困境,且在努力解決它。”
揚尼克目光微動:“你真是這麼認為的?”
泰爾斯對他露出笑容:
“再不濟,它也是一種態度,一個姿態,一項行動。”
“而言語的力量,就是靠著這樣被許多人不以為然的發聲,靠著一次次的重複、強調、解釋,在曆史上留下聲音,刻下劃痕,以告訴後來人:此刻的我們,正從何處來,欲往何處去——就像你作為後輩所聽到的,‘不屈的藍利’的故事。”
揚尼克的表情慢慢變了。
“而非抱著‘這改變不了根本’‘反正也沒用’‘形式大於實質’‘虛偽的政治正確’的態度,就這麼擺爛下去,裝聾作啞得過且過,甚至自命清高地故作反對,好像隻要把想做事的人的努力貶得一文不值,就能遮掩自己的冷血無情麻木不仁,顯得自己多麼高明似的。”
泰爾斯呼出一口氣:
“或者走向極端,把暴力和恐怖當作信仰,把恐懼和厭惡當成尊重,以為這樣能夠贏得尊嚴。”
他有些出神:
“恕我直言,那才是高高在上的自以為是。”
這一次,揚尼克注視著他,沉默了很久。
“謝謝你,殿下。”
他歎出一口氣,放下酒杯。
“那個老家夥剛剛說,你很像複興王?”
“也許吧,我不知道,反正跟畫上的不像,”泰爾斯撇撇嘴,“你覺得呢?”
“不知道,我也隻從畫上見過複興王。”揚尼克搖搖頭。
他凝望著泰爾斯:
“但我見過賢君。”
泰爾斯一怔。
好幾秒後,他才反應過來:
“噢,謝謝。”
揚尼克又是一笑。
“說實話,來之前,我有個熟人很討厭你,恨得可謂牙癢癢。”
泰爾斯蹙眉:
“熟人?討厭我?”
揚尼克點點頭:
“但今日一見,我敢肯定她失之偏頗——應該是私人恩怨或性格作祟,讓她對你作出了不理智的評價。”
泰爾斯越發疑惑:
“她?”
隻見揚尼克微微一笑,正襟危坐。
“瑟琳娜·科裡昂女大公,血海王座的真正主人——自稱的,”眼前的血族行禮鞠躬,還不忘伸出手打了個引號,“托我向您問好,‘願親愛的泰爾斯身體健康,營養豐盛,大補如昔’。”
瑟,瑟琳……
營養豐盛,大補如昔……
泰爾斯機械地眨了眨眼睛。
瑟琳娜·科裡昂!?
王子悚然一驚,不受控製地站起身來!
“你說什麼?”
揚尼克轉了轉眼珠:
“她說,如果您不相信,這兒還有個暗號,額,我記得好像是……”
“‘死不出血’?”
揚尼克撓了撓頭,疑惑道:
“還是‘不出血就死’?抱歉啊,我對東陸的典故不熟……”
但星湖公爵已經無暇理會他了。
那一刻,泰爾斯隻覺得自己的脖頸更疼了。
搞什麼?
好半晌,泰爾斯才抽搐著臉龐道:
“醜,醜臉——瑟琳她在盛宴領,在你那裡?”
揚尼克不置可否,他愉快地抽出一封信:
“她的信件,祝您展信愉快。”
泰爾斯木然地接過信件,發現信封上留著一個鮮紅的唇印,心臟不禁一梗。
王子痛苦抿嘴,把它胡亂塞進已經有一封信的內兜裡,卻發現連信紙的樣式都一樣。
果然是姐妹。
姐尼瑪的妹。
揚尼克看見泰爾斯的表情,瞬間了然於心。
他瀟灑一笑。
“我不曉得您和瑟琳娜女大公有什麼恩怨,泰爾斯,但我敢肯定,那不是你的錯——我也不喜歡她。”
“但是,希望我們能成為朋友,泰爾斯。”
血族站起身來。
“我猜,這宴會裡應該沒人想和我喝酒,而唯一的族人又……”
盛宴領的揚尼克·霍利爾搖搖頭:
“那我們下次再見了——當然,是晚上。”
無語凝噎的泰爾斯歎出一口氣,無精打采,隻覺胸口重若萬鈞:“好,再見。”
血族看了看四周。
“請小心,我能感覺到,翡翠城此刻暗流湧動,有不少臟東西都在這兒。”
臟東西。
這句話讓泰爾斯麵色一變,正待追問,卻見揚尼克眨了眨右眼,他腳步不快,身形卻在幾秒間詭異地閃過人群,消失在門外——還無人發覺。
“為此,我想把盛宴領的上六支之一,霍利爾氏族的族語送予您,泰爾斯殿下。”
血族遠去,隻剩一道特彆的輕笑傳入少年的耳朵裡:
“周而複始,不朽常新。”
本章完(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