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深黑暗的地牢裡,泰爾斯默默回想著血族殺手自述的經曆,洛桑二世則神情木然。
沒有人回應希萊那不知是調侃還是諷刺的話。
“那你為什麼不回去呢?”
泰爾斯幽幽問道。
洛桑二世木然抬眼。
泰爾斯深吸一口氣:
“王儲米迪爾歸來之後,無論真相如何,至少所有人,我是說,大部分涉案的人都沉冤得雪了,但你為什麼還甘願窩在血瓶幫裡做非法買賣,收錢殺人乾臟活兒,也不肯回閔迪思廳,從跌倒的地方再爬起……”
“他?”
洛桑二世陡然提高音量。
“米迪爾?”
他冷笑一聲,語氣悲忿又不屑。
“當然了,當他找到我,把源血交給我,向我真誠道歉,希望能開解我的憤懣冤屈,求得我的諒解時,那副仁厚悲憫,就差沒把老婆都送給我的樣子……嘖嘖嘖,看著是那麼情真意切,禮賢下士又誠懇動人,實在是太符合大人物們紆尊降貴折節下交,幾句屁話就把屁民們感動得泣不成聲稀裡嘩啦,忠臣孝子們自我說服,從此對他五體投地,為他儘忠效死,給他找上一大堆借口,為他裱上一大疊獎狀,再為他美化出一大摞形象,恨不得把老婆都送給他借種求子的場景了。”
泰爾斯皺起眉頭,儘量不去回複對方那偏激義憤的用辭:
“但如果連累你的那場悲劇本不是他所願也不是他的……”
洛桑二世打斷他,語氣急躁而恨意深切:
“瞧,我說什麼來著?給他找到一大堆借口?這不就是了?”
泰爾斯頓時語塞。
他為什麼這麼……激動?
王子歎了口氣:
“說實話,我既不認識也不了解他,但是我……”
“你會的,”洛桑二世再度打斷他,“當你那一大群守在外麵的親衛保鏢,忠臣孝子們,在日後出於各種原因仰慕你尊敬你效忠你崇拜你,卻通通被你連累得家破人亡,永不超生的時候。”
泰爾斯不由一怔。
“當這樣你還能淚流滿麵自我感動地握住他們的手,以最心痛最溫柔最理解的姿態對他們說‘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也很自責我會補償你的你能原諒我嗎’,從而把他們感動到著迷著魔以此為榮,以換取更多的人再次前赴後繼為你而死,而你再一遍遍真心實意地重複這過程,習以為常的時候……”
洛桑二世抬起眼神,滿目冷酷:
“你就會認識他了。”
泰爾斯沒有完全聽懂。
但在那一刻,他盯著洛桑二世的眼神,聽著對方的莫名敘述,隻覺遍體生寒。
“聽著像是個邪教。”大小姐的聲音悶悶傳來。
泰爾斯向旁一瞥,小聲提醒:
“希萊!”
“哈,你可算說對了,大小姐。”
洛桑二世輕聲一笑。
“對於米迪爾,那個完美地把殘忍冷酷融入了慈悲溫柔之中,總是一臉微笑,滿腹柔腸,心胸寬廣,實則運籌謀劃,算計人心,非但讓所有人都逃不出他的掌心,還要人人體會他的痛心和猶豫,共情他的悲憫和兩難的邪惡王儲而言……”
洛桑二世冷哼道:
“邪教,沒有比這更貼切的形容了。”
什麼?
聽著這些形容,泰爾斯皺起眉頭。
他之前還以為,哪怕境遇悲慘,哪怕個性偏激,哪怕為王室身邊的潛流湧動所累所害,但洛桑二世起碼不至於對那位人人稱讚,為他赦免罪過還給他留了治病靈藥的米迪爾王儲……
“我理解,因為他的緣故,你受到波及,經曆慘痛,有足夠的理由怨恨他……”泰爾斯順著對方的話往下說。
“為什麼?”
希萊眯起眼睛,疑惑追問:
“為什麼是這個形容?為什麼不是‘虛偽’、‘陰險’、‘狡詐’,或諸如此類形容人的詞?為什麼要說他是,‘邪惡王儲’?”
泰爾斯目光一動。
“沒聽過嗎,邪惡往往以天真的麵目出現?”
洛桑二世躺在地上,望著頭頂的黑暗,冷冷出聲。
“而且不是我,以上的這些評價和形容,”血族殺手目光冷酷,“全是華金說的。”
“大騎士漢德羅·華金?”
“你的騎士主人?”
泰爾斯和希萊雙雙一驚。
泰爾斯看了希萊一眼,追問道:
“為什麼?什麼時候?”
洛桑二世冷笑一聲。
“就在華金他,在他滿懷希望地覲見完‘醒轉康複’的米迪爾王儲之後。”
他眯起眼睛:
“華金就瘋了——或者說,接近瘋了,瘋瘋癲癲儘說胡話。”
瘋了。
瘋了?
什麼意思?
泰爾斯想起了什麼,不禁和希萊對視一眼,看見雙方彼此眼裡的驚訝。
“而在他的瘋話裡,華金說,他感覺到了。”
洛桑二世幽幽道:
“他不一樣了。”
隻見血族殺手目光幽幽:
“自誰也不曉得的失蹤中歸來之後,那個聰慧溫厚,仁慈悲憫的米迪爾王儲不見了。”
泰爾斯聽得一臉疑惑。
“他看似對每個人依舊溫柔,乃至比以往更溫柔,”殺手冷冷道,“但華金說,在那溫柔裡,夾雜著不可知的詭異劇毒。”
溫柔。
劇毒。
什麼意思?
泰爾斯怔住了。
“而難以言喻的邪惡正聚集在他的身後,盤旋在他的頭頂,潛藏於他的陰影之內,就像棋手執子,誘導他秉承最高尚的人性,為了最正當的目的,做出最錯誤的選擇。”
希萊緊皺眉頭。
“‘他們抓到他了’,華金是這麼說的,或者是這麼說醉話的,天知道那是什麼意思。”
洛桑二世話鋒一轉,冷笑道:
“但是誰曉得呢,也許王儲本就是這樣的人,隻是以前掩藏得更好罷了,哈哈哈哈哈哈……”
隻是那些沉浸在他溫柔麵孔中的人們,根本看不透他的真實麵貌。
泰爾斯心情複雜,不知何言。
經曆無數,他知道每個人都很複雜,很多麵,會在不同的人眼裡反射出不同的麵貌。
但唯獨米迪爾·璨星,他這位已故的大伯,似乎隻有他,在這麼多年來的無數人——從鐵腕王到黑先知,從姬妮到薩克埃爾,無論是基爾伯特這樣感情近乎憧憬崇拜的舊臣,還是努恩王這樣滿懷敬意和驚歎的對手——嘴裡,依舊維持著光彩照人的完人形象。
人人懷念,個個稱讚。
寬厚。
仁慈。
溫柔。
明亮。
令人向往。
但這還是第一次,第一次有人以這樣近乎偏執的形容來描述他。
或者說,指控他。
邪惡?
為什麼?
“但我並不奇怪。”
洛桑二世收斂表情,興許是想起自己的遭遇,他不再諷刺,卻語氣灰暗:
“無論誰經曆了這樣的劇變,尤其是身體上的缺陷,都很難保持原來的樣子了。”
一邊的希萊喃喃點頭:
“嗯,雙腿儘斷,確實是很大的挫折。”
洛桑二世停頓了一會兒,他望著泰爾斯的表情,突然明白了什麼。
“你不知道,是麼?即便你是璨星?”
殺手的眼裡露出冷酷的笑意。
“不知道什麼?”泰爾斯抬起眼神。
洛桑二世笑了。
“雖然華金也語焉不詳支支吾吾,雖然整個宮廷無人敢提興許還處處封口,但我猜人們有眼有耳,清麗絕倫的西爾莎王子妃日日強顏歡笑,已然說明了一切。”
泰爾斯和希萊雙雙皺眉:
“什麼意思?說明什麼?”
“在那失蹤的幾年裡,米迪爾可不止是雙腿儘斷。”
隻見血族殺手目光清冷:
“他更是徹底失去了繁育後代的能力。”
泰爾斯聞言一驚。
“什麼?”
希萊也吃了一驚,她看了一眼泰爾斯:
“你是說米迪爾他不能……那個了?”
“希萊!”泰爾斯不由扭頭。
希萊聳聳肩:
“怎麼了?”
泰爾斯的心情有些複雜。
即便其人已故,他依舊不願過多八卦,尤其牽涉對方的私事與不幸。
“他……米迪爾他沒法生育自己的繼承人,我們知道這個就夠了。”
希萊不由撇撇嘴。
洛桑二世深深看了一眼泰爾斯。
“我猜從那時起,複興宮裡位高權重的知情者們,大家都心知肚明一件事……”
洛桑二世冷笑道:
“那就是王儲歸來,非但沒有解決王國最要命的繼承問題……”
泰爾斯歎了口氣,接過話題:
“甚至還更進一步,惡化了它。”
所以,如果洛桑二世所說是真的……
如果米迪爾身為王儲,卻注定無法擁有後代和正統繼承人……
那這對於彼時星辰王國的意義,乃至對其後血色之年的意義……
泰爾斯陷入沉思。
還記得國是會議嗎?泰爾斯?
他心底的聲音悄然響起:
當你父親沒有繼承人的時候,發生了什麼?
“所以你不再回去米迪爾身邊,是因為……他壞了?”
感受到泰爾斯的眼神,希萊連忙補充:
“我是說,因為他的人格變壞了?”
洛桑二世沉默了很久。
“不止如此。”
泰爾斯不去聽心裡的聲音,努力回到當下。
“就在,就在米迪爾歸來以前……”
血族殺手再度開口,情緒複雜:
“在我被囚困邊疆,漫漫服刑,最絕望,最痛苦,隻想消失於世自我毀滅的時候——我遇到了特恩布爾。”
泰爾斯和希萊對視一眼。
“你們的老幫主?”
殺手搖搖頭:
“那時他還不是幫主。”
“直到他攀上了凱文迪爾的高枝?”希萊道。
洛桑二世笑了。
“他?攀高枝?”
殺手冷笑一聲:
“特恩布爾是個很特彆的人,相當特彆。”
洛桑二世眯起眼睛:
“他嘲弄一切,嗤笑一切,看輕一切……彆說是那些位高權重卻豬狗不如的大人物們了,哪怕是某些美名傳揚的清官賢吏青天老爺,哪怕是在人人眼裡英明仁厚的賢君聖王們,那些即便是苦哈哈們都忍不住歌功頌德的大完人……”
“不是‘忍不住’歌功頌德,隻是不得已。”
泰爾斯神情恍惚,不知不覺把心裡的聲音複述出來。
“什麼?”希萊扭過頭。
洛桑二世也皺眉看向他。
隻聽泰爾斯幽幽道:
“我是說,如果人們不嘗試著逼自己去歌功頌德,或者說,逼著自己順應歌功頌德的邏輯,逼自己相信‘清官賢吏賢君聖王’的橋段,逼自己相信坐在權力頂峰的必是個聖人完人,或至少是個好人,逼自己相信眼前的不公和苦難都是偶然的暫時的,總有一天會被青天大老爺們以下凡私訪的方式彌補,並在左右附和的欣慰鼓勵中找到同類,一起逼自己相信生活能變得更好的話……”
泰爾斯愴然歎息:
“那這日子,該有多難過啊。”
洛桑二世默然不語,希萊則微微蹙眉。
“你怎麼了?”
泰爾斯回過神來:
“沒事,就是……突然有些感慨。”
也許是米迪爾的經曆和悲劇,讓他心有所感。
洛桑二世冷哼一聲,回到主題:
“至於凱文迪爾,或璨星王室,你們所謂的那些‘高枝’?為了生存和利益,特恩布爾也許會攀,但他從不會覺得它們有多了不起,有多高貴,有多神聖不可侵犯——放在紅王時代,他也許會是個藐視宮廷,自在快意的綠林好漢。”
泰爾斯感覺到,血族殺手說這話的語氣神情都頗為複雜,既有不屑,也有惋惜,似乎還有那麼一絲……佩服和羨慕?
“但他不在那個時代。”希萊道出關竅。
“說對了。”
洛桑二世緩聲承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