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爾斯心底的聲音悄然道:
對彼此的仇恨遮蔽了他們的理智。
對彼此的攻訐毀壞了他們的盔甲。
對彼此的忌憚,則暴露了他們的弱點。
而當他們提起希萊的時候……至少你現在知道了,泰爾斯,這個房間裡,真正起作用的東西,可不隻是公爵的寶座。
想到這裡,泰爾斯打起精神,回到現實。
“空明宮自有許多好茶,翡翠城也有不少茶種的進貨渠道。”
沉思著的詹恩突然舉起馬黛茶杯:
“為何非要喝這種?”
泰爾斯回過神來。
“一來嘛,翡翠城的航運渠道正在恢複中,二來……”
他咧嘴一笑:
“為共克時艱,我削減了空明宮的部分支出,包括茶水費。”
共克時艱……
詹恩望著茶杯裡厚厚的茶碎,眉心緊鎖,不知何想。
泰爾斯微笑著端起杯子,望著鳶尾花公爵:
“來,彆客氣,再嘗嘗?”
詹恩望著杯中渾濁難分的茶水,皺眉道:
“我不習慣這口味。”
泰爾斯挑挑眉毛,又喝了一口茶水,五官被苦得縮成一團。
啊,同感。
可誰讓後勤翼預算有限呢。
“殿下沒問你習不習慣。”
回答詹恩的人是費德裡科。
這位流亡多年的凱文迪爾之子盯著自己的堂兄兼仇人,冷笑一聲,咄咄逼人:
“他說的是:喝,下,去。”
詹恩輕輕皺眉。
我可沒這麼說——泰爾斯抿了抿嘴:
“算了,費德裡科,人各有……”
但不等泰爾斯說完,費德裡科就冷冷一笑,隻見他舉起茶杯,不顧滿杯的茶碎,咕嚕咕嚕地喝了一大口,再將茶杯一把扣在桌上!
泰爾斯瞪大眼睛,連阻攔都來不及。
乖乖,那麼大一口下去……連把馬黛茶當水喝的馬略斯看了,怕不都得花容失色?
“該死……”
明明被茶味兒衝得五官扭曲,渾身顫抖,但費德裡科卻靠在椅背上開口大笑:
“苦得夠嗆,也衝得夠嗆。”
他的眼睛睜開一條縫,看向詹恩,眼神頗為詭異:
“但不得不說,比我過去十一年喝的都要好。”
氣氛不妙,言語如刀。
泰爾斯隻能嘿嘿一笑。
詹恩不甘示弱,不屑哼聲:
“怎麼,是吸血鬼們沒有賞你喝鮮血?”
“我不喝血,”費德目光灼灼,“除非是你的血。”
“我們都姓凱文迪爾,流著同樣的血。”
“所以誰的血都一樣,”費德裡科話中有話,“隻要是凱文迪爾就行。”
“看來你確實沒喝過血。”
泰爾斯無奈聳肩,不管他們的明譏暗諷,繼續低頭看情報輿論冊上的最後幾行:
隨著英明的泰爾斯攝政禮賢下士天下歸心,翡翠城的業態、生活、物價、輿論、氣氛都很快穩定下來,逐步恢複。
至於空明宮背後的險惡政治鬥爭中,誰會是最後的贏家,坐上寶座成為南岸公爵,街頭巷尾的議論嘛,大家可就興致缺缺了。
(“肯定是凱文迪爾家的人啊,難不成是我啊?”)
反倒是十一年前老倫斯特公爵遇刺的陳年舊案引發了不少討論,不管你是碼頭腳夫還是大宅看門人,飯館廚師抑或肉鋪屠夫,但凡是超過十一歲的人,都紛紛開始回憶十一年前發生的每一件日常小事,以及它們有多麼蹊蹺怪異,怎樣不合常理,如何早有征兆。
(“那時在搖籃裡的我為什麼突然不哭了呢?是看到了什麼還是聽到了什麼?或者感覺到什麼?當時不覺得,現在想想,哎呀,那一夜果然有問題,說不定我就是看到了刺客的刀光劍影!”
“我當時就覺得不對,隻是當年各種顧忌不敢開口,現在我終於敢說出來了!唉,當年我要是再勇敢一點,勇於發聲就好了,那老公爵興許就不會死,翡翠城也不至於這樣……”
“我也憋不住了,我一定要說出來:我原本喜歡我大嫂——那時她還不是大嫂,可就在十一年前我鼓起勇氣準備表白的那一晚,在她家門口,我明明決定再繞三圈就要進去了,結果聽見落日神殿傳來詭異的巨響!我以為是地震,趕去幫忙卻被衛兵趕了回來……嗚嗚……等我第二天回家,發現我哥已經先表白了……嗚嗚嗚……天殺的政治陰謀,毀我一生幸福啊……”
“我這些年就一直在說,我的小兒子當年沒考上稅務官絕對是有問題的,背後是濫用公權打壓良民,乃至政治傾軋!而這都是我看到了老公爵遇刺背後的一係列政治蹊蹺,有理有據推導出來的!但一直沒人信,還說什麼我是陰謀論,是散播謠言,是偏執?怎麼樣,現在那些人打臉了吧?啪!啪!啪!疼不疼?回旋鏢了吧?唰!唰!唰!疼不疼?現在真相大白,但我心胸寬廣也不要彆的,當眾道歉,再給點賠償就行!”)
上起貴族富商,下至販夫走卒,大家都在津津樂道背後的恩怨情仇利害糾葛,從“昆塔那毒計亂星辰”到“老公爵遺計救南岸”,從“王室定計奪翡翠”到“兄弟反計守空明”,又或者“倫斯特大計圖天下”和“索納子爵巧計報家國”,乃至最具傳奇色彩的“血瓶幫設計破朝堂”和“兄弟會一計害江山”,一板一眼頭頭是道,說得活靈活現引人入勝。
但故事終有結束的時候。
“我知道,我知道,現在你們都覺得,無論我選了誰做公爵,另一人就要背上弑父或者作亂的罪名,獲罪赴死。而不巧的是,現在你們都恨不得對方去死。”
泰爾斯的思緒回到書房裡,他歎了口氣,把情報冊子合上,打斷兩位堂兄弟的唇槍舌劍。
“那就讓我開門見山吧:不,可,能。”
他看向兩位凱文迪爾,肅顏正色:
“你們都會活下來。”
書房裡安靜了幾秒鐘,兩位凱文迪爾再是關係惡劣,也不由得蹙眉對視。
直到詹恩嗤聲而笑:
“難怪你要請我們喝茶。”
費德裡科眼珠一轉:
“殿下是怎麼想的?”
來了。
泰爾斯呼出一口氣,分彆對兩人笑笑,首先看向現任南岸公爵:
“放心,詹恩,你會洗脫罪名的。畢竟,我們不能留一個有弑父大罪還刻意掩蓋證據的人,繼續當翡翠城主和南岸公爵。”
詹恩還在蹙眉思考,費德裡科卻聽明白了什麼。
“殿下!”
他率先不滿抗議:
“您難道要讓他複任公爵?”
泰爾斯釋出微笑,舉手安撫他:
“稍安勿躁,費德。”
星湖公爵轉向詹恩,這次他麵色一變,不複方才溫和:
“但是詹恩·凱文迪爾,作為無罪和複位的條件,你將收到來自複興宮的申斥,斥責你的失察和疏忽,乃至家門不靖有失體麵。”
王子殿下話鋒一轉:
“而你會誠懇道歉,接受批評。為避免鳶尾花家族重蹈覆轍,你將在翡翠城的稅務、軍隊、商貿乃至官僚人事等製度上做出些許改良,接受來自永星城的指導幫助——放心,有我在,他們不會欺人太甚。”
這一回,詹恩終於變色!
但他涵養甚好,隻是忍不住握緊拳頭:
“不會……欺人太甚?”
費德裡科在旁邊冷笑一聲,可泰爾斯很快看了他一眼。
“詹恩,隻要你答應條件,在他的餘生裡,費德裡科將不會對你或你妹妹有任何報複或敵對行為,也會放棄對當年舊案的追索。”
泰爾斯眯眼道:
“當然,他最好也彆再直接或間接地損害翡翠城的經濟和治安秩序,動搖鳶尾花家族的團結,乃至質疑你公爵之位的合法性——畢竟,翡翠城乃至南岸可是王國領土,在王室的庇護之下。”
王室的庇護……
這次輪到費德裡科難以接受,他猛地站起身來:
“什麼?!”
泰爾斯對此早有預料,他不慌不忙,示意費德裡科坐回原位。
“而你,費德,你要留下來監督他達成這些條件,”泰爾斯淡淡道,“為此,你將結束流亡生涯,正式回歸鳶尾花家族。”
回歸鳶尾花家族……
這回又是詹恩難以置信,他倏然起身:
“什麼!?”
泰爾斯淡定地轉過手指,同樣示意詹恩回位:
“是的,費德,你沒聽錯:你父親,前拱海城子爵索納·凱文迪爾會被平反正名,洗脫罪責,恢複榮譽,他不是弑兄的反賊,你也隻是正當地為父鳴冤。”
詹恩冷笑一聲:
“那你準備怎麼解釋我父親遇刺的舊案?北地人乾的?翰布爾人?遠東人?還是毀了龍霄城的災禍?或者乾脆是刺客之花薩裡頓再度出手?”
“我還沒說完呢!”
泰爾斯的話嚴肅了許多,帶著淡淡警告之意。
“同樣,隻要你答應這些條件,費德,”他轉向費德,語氣緩和下來,“詹恩公爵將赦免你的罪過,他不會追究自己堂弟禍亂翡翠城——無論是多年前還是現在——的行為,包括你指使殺手犯下的血案。非但如此,我還會建議他封你為拱海城子爵,也就是索納子爵生前的頭銜,以慰你父親天國之靈。”
費德裡科眉心一跳!
拱海城子爵……
另一邊,詹恩忍無可忍咬牙切齒:
“不可能!”
“非但如此!”
泰爾斯加重了語調,無視且蓋過詹恩的抗議:
“你堂兄會不計前嫌地歡迎你留在南岸,就近輔弼他治理施政,尤其是監督上麵提到的各項改革措施,監察進度,查缺補漏,敦促他更好地為王國儘忠,當然,更重要的是提醒公爵大人:千萬不要重蹈今日覆轍。”
泰爾斯在最後幾個詞上咬字甚重。
輔弼。
監督。
提醒。
詹恩的麵色越發難看。
“所以,詹恩啊,費德啊,你們兩個……”
泰爾斯慢條斯理地向左右各看一眼,重新變得溫厚和藹,一如織毛線的鄰家老奶奶:
“聽明白了嗎?能做到嗎?”(本章完)(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