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再接納另一個鋼鐵之主作為他自己。那是一麵扭曲的鏡子,一張塗汙的白紙,一個錯誤的範例。那不是他,如今不是,未來更不是。
佩圖拉博不清楚這是一次鼓舞還是一句諷刺,他在心中接言:“這是牢不可破的連禱。”
與在自己世界中設計的、相較於絕對實用性,又附加上一定的藝術感官的洛科斯不同,這一座洛科斯與戰爭和鐵血早早地融為一體。
“還想看更多嗎?”莫爾斯問。
“很多。”莫爾斯說,“我一直在等有人陪我重看這些故事。”
那一位鋼鐵之主詛咒了他的軍團,扭曲他們直到他們樂於在母星展開屠殺,於是軍團用沉默的服從詛咒了他,令他自我憎惡、深陷絕望。
“看,佩圖拉博。”莫爾斯低聲說,他從煙霧彌散的空氣中浮出,以一個淺淡金影的形態。“去接受這種可能,我們要誠實。從另一個破碎倒影中,我們品讀並拆解悲劇的結尾。”
但鋼鐵不會逃避。
他的腳走過燃燒的房屋,走過泥土翻起的道路,走過鮮血和臟汙,鐵的戰靴踢開屍體,最後,王宮向他敞開。他踏過從門上震落的金銀浮雕,就像踩著一塊象征毀滅的地毯。源源不絕的槍炮聲昭告著他的到來,正如多年前洛科斯人歡快的歡呼與迎接。
不會嗎?
他聽見一陣叫人絕望的頸椎斷裂聲,叛徒在勒死她的同時用另一隻手整理她的頭發。
覆蓋著戰甲的手抬起,靈柩的蓋子被壓碎,露出一張衰老而消瘦的臉孔。
另一個聲音喚醒了鋼鐵之主,這道聲音遠聽起來比他自己的那一位更蒼老,即便他們的年齡也許並沒有那麼大的差距。
當然了,一個憎恨母星、憎恨公民、厭惡子嗣,將怒火投射到他自己曾締造的一切之上的破碎者,成為叛徒又有何奇怪。他向外揮動的每一拳都同時地擊打在他痛苦的靈魂之上,他情緒的紓解在不恰當之處克製,又在錯誤的地方過度釋放。這一切都值得深思。
“……你浪費你的士兵去證明不需證明的事,你在無人注意和讚許你的自我犧牲時憤怒。你摧毀了一切,為什麼,弟弟?”
高爆物上千噸一批地清洗著那一個佩圖拉博數十年前親自設計的城池,城牆倒塌,塵埃衝向天邊。
炮聲隆隆如實體,將整個洛科斯抓在烈火之中。成千上萬的炮彈把天空撕扯成灰黑的爛布,通過阿爾卡迪亞山穀打進洛科斯的城牆。
當然,他的靈魂能夠在這暫且寄宿的身軀裡閉上感知的眼,不聽不聞,無知無覺地度過這場噩夢。
佩圖拉博感受到他的牙齒因咬緊而咯咯作響。他放任自己的怒火取代了惶恐和退縮——一股僅僅針對他自己的怒火。
這不是因為他快速找到了自己真正的位置,而是他當前正見證的場景已與他本身差彆過大。
他聽見那個鋼鐵之主撒下謊言,為他的殘暴絕望地尋找理由,“不能對叛徒仁慈”,他說,那麼他為何不能嚴酷地對待他自己的背叛?
他質問著那心智上已然碎裂的張皇叛徒,心下已明白那人未必不清楚他在進行的自我欺騙。
鋼鐵之主憤怒地衝上前,抓住凡人的喉嚨。
佩圖拉博支起他沉重到難以移動的身體,努力拉住莫爾斯的手。
他抬起手,咒言流向空中,構造出一副沒有邊界的圖景。
在這幅軀殼之中,濃重的不寒而栗將他釘死在無法反應、無法動作的疼痛裡,他不想理解這一切——因為他理解了這一切。
“你的自私讓人悲傷,弟弟。你是最大的傻瓜。”卡麗豐說。
他不再有資格得到愛,所以他說他不需要。
鋼鐵之主隨著他的軍團進入燃燒的洛科斯,他見到一次小小的軍隊內亂,猶豫的戰士在爭吵中被定為叛徒,爆彈撕裂胸甲,外凸弧形的黑黃條紋向內折斷,第一顆心臟爆出鮮血,接著頭盔被打爛,血液透過呼吸柵格與流逝的生命一起淌出。
不需一個刹那,佩圖拉博就知道,這個注視著他家園被轟炸、一手操縱奧林匹亞的毀滅的人,就是另一個他自己。
在進入宮殿的那一刻,佩圖拉博從鋼鐵之主的情感中體察到一股厭惡,這已是他的確不能理解的。他透過一雙冷酷的眼睛看見大廳中央的靈柩,水晶與天鵝絨中沉睡著一名老人的身體——遠比佩圖拉博記憶中的老人更老。
鋼鐵之主抬起頭,佩圖拉博見到一名被歲月折磨的女性,不僅僅是年老——他所熟悉的卡麗豐同樣拒絕了延壽的手術,真正折磨她的事物源頭遠比衰老更能摧殘人的心智。
“是誰——”他壓抑不住地吼,直到莫爾斯在他肩上一推,將他拍進畫幅之中。
有一瞬間他開始想象這場景到底在哪一步出了錯,很快他得到答案。
他感到一隻手蓋在他的後頸上,冰冷,穩固,莫爾斯正勸他放鬆。而佩圖拉博不知道他還能撐多久。
而佩圖拉博,他的心已不再疼痛,隻剩一種靜默的苦楚,無聲地挖掘著他身軀中的空洞。他將記住這一切,不止是吸取教訓,也是一份過於遙遠的遲到祭奠。
他不需要原諒他,接納他,認可他,他隻需記住。
他本人的自尊不會因此受損,鋼鐵之主的尊嚴不會因不受指責而增加,但有一樣東西將與之息息相關,即卡麗豐被掌控的生命。
摧毀一切的人開了口,佩圖拉博不再驚異於那個人的殘忍:“我不是你的兄弟……凡人的愛沒有用處。”
佩圖拉博見證這一切。
他的心緒幾度大起大落,在聽到卡麗豐將他稱作奧林匹亞的災難後,他墜入穀底。
佩圖拉博跟隨著叛徒的視線,同他一起注視卡麗豐的雙眼。他見證著堪稱慈悲的遺憾定格在卡麗豐的雙眼之中,心內變得無比空茫。而那個叛徒,他已被他自己的殘酷擊倒,跌在玻璃上,淚水滾在他自詡鋼鐵的臉上。他證明了他應得這份苦痛。
在他無聲說完這句話時,莫爾斯以精準的時間間隙對未出口之言作出回應:“我知道你不會令它蒙塵。這不是要求,這是信任。”
“後來我在道路交織的花園小徑上行走,時機恰好之時,便從事相的分支剪下幾片殘葉,今日陪你一同重溫,也算不錯的消磨時間之法。”
他跟隨鋼鐵之主落進黑暗,直到莫爾斯輕輕地開口:“不要畏懼。”
他脫離這第一視角的軀殼後,發現淚水仍在他臉龐上淌著。接著,一次眨眼帶來另一滴墜落的眼淚。
“你可以去找帝皇。或者掌印者。”佩圖拉博閉上眼,再一次看進那雙遺憾的死去的眼睛。讓彆人去見到這一切吧,這不是他的恥辱。而倘若有人能因此加強對他的督促,這又是一件好事。
“帝皇太忙了。”莫爾斯回答,“等到大遠征結束,一切塵埃落定,再找他也不遲。”
“你是對的。”佩圖拉博說。“我們的征程還有很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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