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標頓首,展開手中文卷,高聲朗讀:
“《春秋左氏傳》有言,‘政由己出,則人不服;政出公議,則民安而官定。’”
“東宮之設,不為榮寵,而為大統所歸。若一日太子之位不可議,國家則無公論;若一日太子不可責,天下則失綱常。”
“臣以為——太子之責,在於為君後而不自逸;太子之位,在於承大統而非得獨寵。”
朱元璋靜聽,一言未發。
朱標講至後段,聲調平穩卻有力:
“臣求位者,不為一人之子,乃為一國之儲。若臣德不足,行不及禮,願陛下親詰之;若臣政可觀,道可行,請陛下放臣於局,觀其能否立一朝之綱。”
話音落,殿中沉默半刻。
朱元璋忽而起身,走至朱標案前,俯視他良久,忽一笑:“好一個‘放你於局,觀你立綱’。”
“你如今也敢與朕叫陣了。”
朱標頓首叩地,語氣懇切:“臣不敢叫陣,隻求明責。”
朱元璋轉身回案,端坐不語,片刻後低聲一句:“太子之位,非溫室之花,非絨毯之座。”
“你要知,你腳下走的是刀。”
朱標起身,眼神澄徹:“臣願履刃前行。”
朱元璋緩緩點頭:“你已能言‘願’,那便試一試。”
他喚來內侍:“傳旨,自來歲始,東宮將錄朝議一事,參與吏部月折、聽內閣旬錄,凡政言政事,太子皆得參列。”
“從今起,你不再是空名東宮。”
朱標聞言躬身再拜:“臣謝陛下隆恩,願不辱位。”
此時,王府書房。
朱瀚獨坐於榻前,披一襲單衣,麵前案幾陳著數冊冊錄,皆是近來燕王府動靜、京外流言之節錄。
黃祁拱手低語:“王爺,燕王朱棣近兩月未入宮,府中卻頻設私宴,宴者多為北地舊將子弟。”
“雖未及密議,但所談多為軍政舊事,未免引人猜測。”
朱瀚輕輕一笑,似毫不在意:“他不甘,亦不服。”
“自太子入朝聽政後,朝中勢如潮水向東宮聚攏,而燕王……已被朝局拋在後麵了。”
黃祁道:“屬下查得,朱棣曾密言‘王叔不動,太子便無恃’,似是試圖聯王爺而抗太子。”
朱瀚抬手,將一枚玉扳指轉於指間,語氣輕緩而寒:“他終究還是不死心。”
“傳我令,明日備馬,入燕王府。”
黃祁神色一緊:“王爺欲親見朱棣?”
“這一次,不再繞,不再勸。”
朱瀚眸光深沉,“我要讓他知道,儲位之穩,不是靠我扶住,而是靠朱標撐住。”
次日正午,朱瀚馬車直入燕王府,未通告、未儀仗,直至後堂。
朱棣正與舊將陶慎、杜湛於內廳品茶,忽聞朱瀚到來,麵色一變,躬身迎至前庭。
“皇叔駕臨,小侄未得先聞,實為大罪。”
朱瀚負手而立,神色從容,未言半句客套:“朱棣,我今日來,隻說三句。”
朱棣一愣。
朱瀚淡淡道:“第一句,太子之位已入朝政,你若再存一念,他日必敗。”
朱棣眼神微閃,咬牙道:“太子雖得陛下之命,但朝中非儘皆心服。”
“我知。”朱瀚道,“所以我說第二句——你若以為靠朝中舊臣、北地舊將便能撼東宮,那便是自誤。”
朱棣麵色微僵。
朱瀚逼視他:“我曾言,你要勝天下,不是勝朱標。”
“你若不懂得這個道理,今後就彆再提你是朱元璋的兒子。”
朱棣低頭沉聲:“那第三句呢?”
朱瀚緩緩吐出:“你若不退,我就親手廢你。”
此言一出,朱棣猛然抬頭,雙目炯炯。
“皇叔竟……如此偏護太子?”
朱瀚微笑,目中無波:“不,是我信他有道,信你無德。”
片刻沉默後,朱棣忽而拱手長拜,聲音低沉:
“孩兒明白了。”
“這一回……我退。”
朱瀚未言,隻轉身而去,步履從容。
而宮中,朱標收到王府回錄,靜默片刻,忽對顧清萍道:“皇叔……去過燕王府。”
“您可知其意?”
朱標沉聲:“他是在用‘退’,護我一世無患。”
顧清萍眼中一動:“那您呢?”
朱標道:“我不能一直在他護下。”
“所以我要回禮。”
“我自明日起,設‘都學堂’,開議舊製。以太子之名,推學成製,以學育政,所錄者,必不得掛王黨、不得歸門閥。”
“我要讓天下知——東宮講學,不是庇護之所,而是問政之始。”
“既然皇叔放手,那我,便要掌局。”
她望著朱標眼中那份平和中的鋒意,心中忽而一顫。
“殿下,如今不隻在走路了。”
“您……是在開始登階了。”
宮內各殿皆掛竹簾,置冰盆,唯獨東宮建德堂,窗不閉,簾不垂。
堂中講席不設高座,朱標一襲素綢圓領袍,盤膝坐於台前,與十餘位士子圍案而論。
他神色平和,眼中卻自有一分銳意,仿佛不是在講學,而是在試劍。
“都學堂開設三日,已有四十二人入冊。”
顧清萍立於簾幕後,低聲與吳瓊道,“今日題為《禮製之施與政道之和》,是殿下親擬。”
“他在將‘學’納入‘政’。”吳瓊低聲回應,“以堂代局,不立朝議而得輿情。”
“而且,”顧清萍看向場中一位執簡沉思的中年士人,“那位,是新入太學的魏執方,此人曾三次策舉不中,卻有‘未中之賢’之稱。”
“他今日坐於前席,殿下還親自問策。”
她頓了頓,眉眼微動,“這是在納人。”
“而且不納高門之人,隻納無隙之才。”
吳瓊低聲應是:“王爺雖已收手,但殿下並未因此停步。”
“他是在鋪自己的網。”
講席至午後散堂,朱標步出東宮內院,顧清萍為他送上一盞降溫的山楂飲,他接過,微笑道:“今日堂中之語,你怎麼看?”
“魏執方之言最勝。”顧清萍輕聲道,“他言‘禮不可隔政,政不可違情’,講得雖是禮政交融,實則意在君臣之間。”
朱標微頓:“你以為,他是在試我?”
顧清萍未答,卻望著他眼神輕問。
朱標抿唇思忖片刻,終而一笑:“那就再試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