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之責,應在‘擇才’與‘正心’之間。”
“我不講天下之道,我從今日起,隻問:此朝此人,此任是否其所?”
顧清萍眸光微動:“您要設‘三案試議’?”
“此舉,雖避政綱之鋒,卻控人事之本。”
朱標淡笑:“那便看看,朝中是誰真願為天下擇才,誰隻想挾風弄權。”
“我不與他們爭權,我隻坐堂於側,靜聽他們自亂。”
三案設於東宮後堂,不設朝官,不通外使,僅由太子自審其議。
每五日設一案,由三院推舉各職官生員、進士、禦吏各三人,現場立辯其適才與否,再由太子作最末結論。
此法一出,諸臣初嘩然,繼而趨之若鶩。
朝中自覺有識之人皆欲觀此試案之風,也有欲藉此入東宮門路者,趨前列議。
但朱標卻不曾輕許。
凡有托詞抬舉者,皆以一問擊破:
“你舉此人,真因其才?還是因你得其情?”
一言落下,無人敢虛言。
顧清萍站於帷後,望著那一案一席,心中波瀾暗湧。
這不是開講,不是設壇,而是坐於朝前、於眾聲之間,以一人之目,斷百官之態。
而那日深夜,朱瀚亦於王府中望天不語,身側黃祁低聲稟道:
“王爺,太子設三案堂,三日之內,五人辭官,三人移轉,一人落名。”
“禮部郎中劉謹親書一卷,讚曰‘太子心斷,是為法心’。”
十二月初五,雪落未融,禦道兩側鬆柏覆霜,寂靜如織。
建德堂的後堂依舊燈火通明。
朱標獨自坐於堂前高案之上,身著素袍,麵容沉靜,一卷卷奏牘在他指間翻閱,而庭中雪落聲,仿佛也靜默三分。
“第十案。”朱標低語。
帷幕後,顧清萍執筆將第十案簡錄遞上:“禮部所薦三人,其中一人原為刑部舊吏,因‘駁章無據’而遭罷黜,今複列薦錄。”
朱標眉頭輕皺,指尖輕敲案角:“為何再薦?”
顧清萍道:“薦官者曰:‘其人已悔過,近歲持操端謹,亦有吏績。’”
朱標淡聲:“悔過能抵政失?吏績能洗私心?”
他忽而起身,步下階案,一步步走至庭中,雪未及肩,卻落在他墨發青袍之上,愈顯沉靜肅然。
“召薦官來。”
“今夜,不設議。”
“我隻問他一人——可敢直言:此人可任政乎?”
顧清萍一怔:“今夜召來?殿下,是否太急?”
朱標靜靜回頭:“我不是等不及。”
“是東宮不能容這等人再進一寸。”
“倘若今日我不問,來日便會有人借‘舊人可贖’,再薦百人。”
“那我三案設立,算什麼?”
片刻後,一名年過五旬的吏部清吏走入堂前,麵色雖正,眼中卻有隱隱不安。
朱標未令他跪,也未命坐,隻抬手指向雪中:“你薦之人,舊年行差,於刑案中誤批無據,致冤二人。”
“你今日再薦,是因他悔過,還是你有私?”
清吏微躬:“殿下,臣……臣以為其人近年確有改過——”
“我不問你以為。”
朱標打斷他,語氣並無怒意,卻寒入骨髓,“我問你:此人之錯,若有重現之機,你可擔責?你可立誓?”
清吏額間冷汗漸生,卻仍咬牙答道:“臣……若再誤,則臣願黜籍、永不仕用!”
朱標凝視他片刻,終緩緩道:“你是老臣,你知仕途沉浮,也知東宮設三案為何。”
“我不斥你薦舊,我隻問你薦人時,心中是否還記得‘政為民器’,非為情私。”
“今次,我信你一次。”
“但此人,不入官錄。”
“你可回。”
清吏聞言如釋重負,卻也躬身不語,良久才道:“臣——謝殿下赦言。”
他退下,顧清萍走至朱標身旁,低聲問道:“為何放過他?”
朱標望著雪:“我設此局,是為示人正心,不是斬人舊事。”
“若連一人悔改都不能容,我設三案,又有何益?”
“我不要將士林逼成繩索。”
“我隻是要他們明白,薦人之事,不止是責任,更是良心。”
次日,王府書房。
黃祁奉上《三案紀錄》第一月簡冊:“王爺,太子所斷案目共十四,駁回薦舉七,暫停三,承準四。”
“朝中多言其斷法分明,亦有中人暗稱太子漸顯峻刻。”
朱瀚一笑:“是該峻些。”
“他若不峻,怎壓得住那群左右逢源之人?”
黃祁又低聲道:“但有一事——”
“吏部尚書林沛昨夜入國子監講舍,與舊部士子密談,談後當夜三人出京。”
朱瀚目光微凝:“出京?”
“查去處。”
黃祁應下。
朱瀚卻已然起身,走向庭中那棵梅樹下,眼神在枝上殘雪間停留。
他喃喃道:“朱標……你若能看清這局,便離我更近一步。”
同一時刻,朱標於後堂獨坐,案前攤開三案簡錄。
忽聞腳步輕響,顧清萍踏雪而來,手中捧著一封黃緞封冊。
“這是什麼?”
“是國子監今晨所呈。”顧清萍緩緩展開,“林沛離京前,特留一段口述,命門生代錄。”
朱標接過,一字一句讀來。
“太子三案,斷於人心。”
“人心最難測,太子若執法太峻,恐令士林皆疑。”
“若將來設講席,請殿下思一事:心之所向,不必全斷。”
朱標讀罷沉默片刻,輕聲道:“林沛之意,是要我留一線。”
顧清萍點頭:“他說,東宮設案,不是為樹敵,而是為立信。”
“立信,不可一味裁斷,也需一念溫和。”
朱標低聲道:“我知。”
他收起封冊,望著窗外初融的雪,忽然道:“三案之外,再設一席。”
顧清萍微驚:“何席?”
朱標道:“‘複心講席’。”
“專講已駁之案,已退之人,由講士、舊官共議其所失,亦可議其可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