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後,東宮案前呈上一人之名。
戶部銓選司舊錄中,標注“避議調解”,已列邊冊之人:蔣希遠。
此人曾為梁肅門生,因調戶籍一案得罪諸曹官,被連削兩級。自請外放未果後,隱居南城講舍。
而今,建德堂出文:
“錄蔣希遠入東宮事局,任外典書記,專理交籍、佐案、文覆三事。”
朝中震動。
黃祁入王府密報,朱瀚卻隻微笑:“梁肅的棋,終究動了。”
“東宮這步,不是回人情,是接燙手。”
“但一旦接下,便將再無退路。”
黃祁不解:“王爺為何讓殿下接下這等人?”
朱瀚語氣平靜:“因為蔣希遠——是惟一能將‘貢籍折統’實製落地之人。”
“梁肅看得懂,但不敢用。”
“而朱標若敢用,哪怕被彈劾十次,陛下也隻會再信他一次。”
果然,議政三日之內,言官三上奏章,言“東宮廣用舊爭之人”,有“違清議之嫌”。
朱元璋照例未言,隻一日後親題一道聖旨:
“凡貢籍折統,交東宮試理半年,責權同審,成敗共判。”
“試政而定職。”
朱標接旨當日,未有喜色,隻在建德堂中將旨意緩緩卷起,沉聲道:
“此為聖意托命——也是最後的守門檻。”
顧清萍在側輕聲:“您已得陛下試信,何以憂色如此?”
朱標放下卷軸,眸光清明卻深沉:“因為自今日起,我再不能錯。”
而與此同時,朝中尚書李伯鈞密會梁肅於舊宅。
“梁公,他真敢用蔣希遠。”
“此人已是舊案之人,若再起事,怕牽出舊係。”
梁肅緩緩搖頭,眼中並無怒意,反倒平靜:“你以為我驚?”
“我不過是坐看這東宮,能不能翻過那座‘用人’的山。”
“我棄的人,他敢接。”
“我藏的線,他敢拉。”
“那他朱標,便已過了‘太子’的門檻。”
四月初,朱標啟用蔣希遠重整交籍法冊,刪冗錄、並庶列,擬《貢籍分統三綱》,一出即驚四部。
短短十日,便得九名官生附議、七位吏曹附注,連吏部右侍郎都親筆“可行”。
東宮初步執政之威,於此刻,真正樹立。
但就在此時,密報自南京送至王府:“戶部右給事中裴複,以私卷之名,密訪南郊韓氏舊宅,疑為結黨再啟。”
朱瀚冷聲一笑,喚來黃祁:“動靜還是來了。”
“你去傳顧遠堂,告訴他——那封舊《安民策》,是時候‘再寫一篇’了。”
黃祁一怔:“王爺,是要讓顧家重入局?”
朱瀚緩緩抬頭:“東宮要撐起這張‘實政’的大網,就不能隻靠士人之書、議者之聲。”
“還得靠——門閥的投子。”
“顧家曾忌諱太子是新朝所立之主,如今若再動,那便是真投了心。”
五日後,《安民續略》呈於朱元璋禦案之上,落款顧遠堂。
其中一章,名曰《政責並明議》。
末章一語,道破當世:“政之正,不在新舊;用之可,不在寒顯。”
“但得一言成製,一人可行,朝野之勢——始歸一心。”
朱元璋看完,久久未語,良久之後,竟親批兩字:“允之。”
建德堂內,朱標讀到此批,放下簡冊,靜默許久。
顧清萍輕聲道:“顧家願動了。”
朱標卻搖頭:“不是他們動了,是我……”
“已經沒有退路。”
“今日之後,不隻是‘問政’,是‘執政’。”
“我將再不能隻問對錯,而要決是非。”
顧清萍抬眸,望向他:“那您怕嗎?”
朱標緩緩道:“我不怕事,也不怕責。”
“我怕的,是我手中執筆時——再無人敢與我說一個‘不’字。”
她凝視他許久,輕聲一笑:“您若真怕,便不會成這個局。”
“能駕東風者,不能懼浪。”
而此刻,王府書房之中,朱瀚負手立於卷架之前。
他目光沉靜如夜,黃祁輕聲問道:“王爺,您布的這一局,終於成了東宮實權之根。”
朱瀚淡淡道:“不,是東宮的第一道枷鎖。”
建德堂偏殿,簷下垂雨絲絲,似縷非縷。
朱標執筆未動,案前攤開的是蔣希遠遞交的《貢籍折統運行月簡》,其中數據繁複、細務密集,既有調移通冊,又有田糧盈虧。
他未立刻落筆,隻緩緩說道:“這一簡,若送至內閣,梁肅會如何斷?”
顧清萍立於側,聞言未答,反問:“您是擔心梁肅掣肘?”
朱標搖頭:“不。梁肅若真心掣我,不會任蔣希遠重起。”
“但他肯定還在等,等我會不會破例——動他的棋子。”
顧清萍垂目道:“那您會動嗎?”
朱標落筆,在月簡旁加注六字:“合並調統,緩議新製。”
“他若真坐得住,就不會因這六字起疑。”
他放下筆,站起身來,步向窗前,望著那片雨中的青石徑道。
“我已開始執政——但我還未擁有朝局。”
“朝局,不是做事,是掌局。”
“我若任事太深,群臣便退;我若掌勢太明,士人便避。”
“所以,我不能推人太快,也不能逼人太狠。”
顧清萍靜靜地聽著,忽然輕聲道:“那您若要掌局,就要有一處地方,讓朝中之人,自己來——下棋。”
朱標轉頭看她。
顧清萍凝視他片刻,終道:“設東宮內議堂。”
“名為‘詢政閣’,不主政,不設權,但凡朝臣有議,不以奏本、不上陛前,皆可自陳東宮,由太子親聽。”
“設席四人,太子為主,其餘三席輪轉,議事不記官,但留‘議跡’。”
朱標低聲念著:“不記官,隻留議跡……”
“此法有奇。”
顧清萍緩緩點頭:“可收士人,可穩群臣。若有人言東宮擅權,您隻需一句:‘我不設權,我隻設問。’”
“此舉若成,朱標,您便真正成了‘聽朝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