鼓聲在清晨的涼氣裡落下。李遇走完三步,手心出汗,卻笑得更坦然。
朱瀚站在一旁看,目光從他腳背滑到他的眼睛,又滑到他肩上的力。
他沒說話,隻點了點頭。
“下一個。”王福喊。他的嗓門大,卻不嚇人。第一個來的是一個抱著孩子的婦人,靠在門邊猶豫不前。王福把小木凳往前挪了挪:“你先坐。我看你腳。”
婦人抿唇一笑,有些局促:“我就是來看熱鬨。”
“看也得坐。”王福憨厚,“你孩子睡著了,你背著怕累。我給你捶捶背。”
婦人這才笑出聲,坐下了。
王福輕輕替她敲背,敲了兩下,忽然停住:“你肩膀這兒,硬。你走路都這麼抬著肩?”
婦人點點頭:“趕集時怕東西掉,總收著。”
“放鬆我給你看。”王福壓下她的肩:“你看——這樣是不是輕些?”
婦人“咦”了一聲:“是。”
“等會兒你試試走三步。”王福道,“你不走,我給你孩子走。”
婦人被他逗笑,抹了把眼淚:“好。”
正笑著,巷口忽然傳來一陣吵鬨。
幾個青壯簇擁著一個人走進來,那人腰間係著綢帶,腳穿軟靴,步子輕飄飄的。
青壯們一邊走一邊喊:“讓開讓開,劉掌櫃來了。”
劉掌櫃仿佛習慣了被讓,他下巴抬得高,眼睛隻盯著前麵。
他走到繩邊,笑:“王爺教人走路,是吧?我也走。”
“走。”朱瀚看他,“走三十步。”
“我走三百。”劉掌櫃哼了一聲,腳下正要邁,忽然被王福喊住:“不許。”
劉掌櫃挑眉:“輪得到你說?”
朱瀚擺手:“他有道理。你先三十步。你靴底軟,心更軟,走多了要散。”
劉掌櫃冷笑:“我做買賣,走南走北,走多了散?笑話。”
說罷他一腳跨上繩間,頭三步倒還穩,第四步開始,靴底在石子上滑了一下,他身子晃了晃,忙用膝蓋去兜,兜住了,卻把肩膀抬得老高。
到第十步,他臉上已經有汗,到十五步時,他忽然停住,眯起眼:“鼓太慢。”
陸一叢抬眼看他,鼓點未動:“不慢。”
劉掌櫃“哼”了一聲,硬著頭皮走到二十步,腳背忽然抽了一下。
人群“啊”了一聲,他險些栽倒,顧辰飛身上去,扶住他的肘。
“你鞋裡墊了棉。”顧辰道,“你腳掌跟靴底不貼,走久了就亂。”
劉掌櫃喘氣:“我怕冷,墊了一年了。”
“今日拔出來。”顧辰道,“你看王福,他腳汗大,鞋裡也乾淨。腳心貼住地,才穩。”
劉掌櫃愣了一愣,居然真脫靴,掏出那團壓得變形的棉花,隨手往後一丟。
王福撿起,塞給賣草鞋的:“教樣子,告訴他該綁哪兒。”
賣草鞋的接過,眼珠子一轉:“你這腳背高,鞋幫不該死箍。走兩天我給你換一雙。”
他扯過繩子刷刷幾下,把靴帶綁了個新法。
劉掌櫃重新穿上,走第二遍,竟真穩了幾分。
他走完,臉上少了浮氣,衝朱瀚拱手:“服。”
“服就好。”朱瀚笑,“你那幾個夥計,先彆吆喝。讓他們也走三步。”
“走三十步!”劉掌櫃回頭嚷,“誰走不穩,今日彆回去。”
夥計們“哎喲”著上前,人群又笑。
朱瀚不管他們,轉頭看見朱元璋果然又來了。
今日他沒戴帽,穿了一件普通的短褂,像個隨手就能從人群裡消失的漢子。他走到陸一叢身邊:“我來敲兩下。”
陸一叢忙把鼓槌遞上。朱元璋握著鼓槌,試著在鼓邊輕輕一點。
鼓聲一出,人群微微一震,仿佛天生有一種服從的本能要湧出來。朱瀚立刻咳了一聲:“皇兄,輕點。”
朱元璋“嘖”了一下,收了手上氣。他第二下落在鼓心,聲音像一滴水落在暖玉上。第三下,他停住,低聲問:“我這樣,會不會讓人怕?”
“今日他們已經不怕。”朱瀚道,“他們怕的是看不見路。你給了他們燈,他們就敢走。”
朱元璋笑:“燈在你這兒。”他說著,忽然抬手,把鼓槌遞給李遇,“你試一試。”
李遇混身一抖,幾乎要把鼓槌掉在地上。朱元璋拍拍他的手背:“慢。你敲給你自己聽。”
李遇深吸一口氣,第一下落在鼓邊,第二下落在鼓心,第三下又落在鼓心。
他的手開始穩起來。他抬眼,看見朱標正朝他點頭,心裡忽然生出一股說不出的勇。
“王爺。”韓定走來,笑道,“太學那邊,已經炸了鍋。學生們回來都說,今日在舊學府學到的,比講房裡的半月還多。我來問問:能否每十日,派學生來一回?”
朱瀚看了看他,笑道:“十日一次,少了。”
“那五日一次?”
“每日來。”朱瀚道,“你們輪著。不是給你們講,是讓你們幫著看腳背,幫著拆鞋幫,把你們讀的那些‘中正和平’,先用在腳上。”
韓定愣了愣,隨即大笑:“王爺這理,講得痛快。我回去就排日子。”
“彆排滿。”朱瀚道,“給他們留空日,讓他們各自去街上看。看挑擔的,看抬轎的,看磨刀的,看推車的。看完再回來,告訴我怎麼走。”
韓定越聽越興奮,連連點頭。
日頭漸高,巷口的陰影往牆上爬。
人來得越來越多,井台邊曬衣架旁也拉起了繩。白簪把石子分了三處,又從廚下搬來一條長凳,讓人走累了坐會兒。
賣草鞋的忙不過來,顧辰替他捆鞋,手指被草繩勒出一道道白印。
陸一叢的鼓點越敲越穩,他偶爾停一下,讓孩子們用指尖敲幾下,再接過去,像把一條長長的線接起來,不讓它斷。
“皇叔。”朱標從人群裡穿過來,頭發被汗水打濕貼在額上,眼睛卻亮,“我挑好了十個人。”
“說。”
“王福、顧辰、陳同、李遇、白簪……還有五個是賣草鞋的、賣茶的、推磨的、一個守巷口的老兵——”
他頓了頓,意識到自己說漏了,“是個在城裡守夜的老人。最後一個,是石不歪。”
“行。”朱瀚笑,“老兵就彆說了,老夜巡行不行?”
朱標吐吐舌頭,壓低嗓子:“是。”
“每人帶三個。明日你不走,你看。”
朱瀚道,“看他們怎麼帶人,比你自己走還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