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抬手,往後退了兩步:“你們先走。”
“你也先走。”朱瀚衝轎夫笑,“你們錯在橫在巷子裡。先讓。”
轎夫互相看一眼,點頭,抬起轎往側讓了半步。
挑擔的從另一邊過去,肩不再高高拱起,腳也不亂。
圍著的人見雙方都在讓,呼吸像慢了一拍,各自散開。
小巷裡的風也流通起來。
“這就得了。”石不歪嘟囔,“你們平日裡都給我看著點路,不要把路當你們家的院子。”
“多嘴。”白榆踢他。
“我嘴不多,我是心多。”石不歪哼。
散場時,挑擔的突然轉身對朱瀚拱手:“王爺,我明日來。”
“來。”朱瀚笑。
回舊學府的路上,夜色溫柔。朱元璋忽然問:“小弟,你心裡可有下一步?”
“有。”朱瀚看向門上的鞋,“讓更多人帶人。今日一個帶三,明日一個帶五,後日一個帶七。不是叫他們多帶,是叫他們有心去看彆人。心一看出去,自己的腳就不會隻顧自己。”
“你把人心放在外頭,不怕被風吹散?”朱元璋問。
“不怕。”朱瀚道,“風吹得散的是灰,不是火。”
朱元璋沉默,忽然笑:“你這話好。”
“皇兄。”朱瀚頓住,認真地看他,“你也彆隻當旁邊人。你今日走在前頭,許多人其實沒看你腳,看你臉。你若在,他們心就穩半分。”
“我在。”朱元璋點頭,“我不喊,不擺架,我走在前頭,把鼓留給他們。”
“好。”朱瀚道。
那一日傍晚,朱瀚在“聽風”木牌下站了很久。
李遇走來,把鼓輕輕放在他腳邊。鼓麵上有新的細痕,是無數根手指點出來的。
“王爺。”李遇小聲,“我想試一件事。”
“說。”
“我想……不敲鼓。”李遇抬眼,“我想用手指頭,敲一個更小的拍子,隻有我自己聽見,彆人聽不見。但我想試試,看看彆人能不能跟。”
“你試。”朱瀚後退一步,讓出一片空。
李遇把手指放在鼓邊上,又縮回去,把手按在自己胸口——他不敲鼓。
他走三步,眼睛望著前方,腳落在石縫的正中。王福在他身旁學著,也不敲,走三步。
顧辰也不敲,陳同也不敲。
鼓沒響,巷口卻突然更安靜了,安靜得可以聽見每個人的呼吸。
第三步落下時,眾人不約而同往前一收,像一條看不見的線在他們之間繃緊又放鬆。
“成了。”朱標倒吸一口氣,笑得像春風,“成了!”
“成了。”朱元璋也笑,笑紋從眼角一路開到心口。
暮夜的熱氣退儘,舊學府的廊下一盞小燈仍亮著。
油芯細,火苗不高,卻把門額上那塊“聽風”的牌子照出一圈淺金。
人都散了,院中隻餘鞋底踩過的細紋。
朱瀚負著手,靜靜站了一會兒,聽風掠過瓦脊,像有人在黑處呼吸。
“王爺。”白簪抱著一捆短木杆,從暗影裡悄悄冒出來,壓低聲音,“我把‘停’字的小牌打磨了邊,摸著更順手。”
“好。”朱瀚頭也不回,“明日用。”
白簪“嗯”一聲,走了兩步又停,忍不住問:“王爺,您總說‘讓更多人帶人’,我在想——是不是也能讓人自己帶自己?”
“怎麼帶?”
“拿一根紅繩,從自家門口拉到巷口,隻要每天出門先摸一下,就像有人在前麵牽著。”白簪舉起紅繩,眼睛亮,“不寫字,隻用手。”
“你這一手,倒有點意思。”朱瀚終於轉過身,拍了拍他肩,“明兒你拉一根,看看有沒有人跟你學。”
白簪嘿嘿笑,抱著木杆去了。院裡更靜。
朱瀚收了燈,剛要回房,廊下忽地一響,有人輕輕敲了兩下門框。
“誰?”朱瀚問。
“我。”是石不歪,嗓子啞,“睡不著。”
“喝多了?”
“沒。”石不歪把手搭在門框上,“我心裡有點癢。”
“癢什麼?”
“我這把年紀,罵了半輩子人,今兒才知道罵不如摸。”
他攤開手掌,“你看,我這手有繭,摸木樁能把人的心按住半分。可我不曉得這力氣往哪兒放才合適。”
“往輕處。”朱瀚道,“你以前把力氣都用在重上。”
石不歪“嘿”地笑:“聽你的。”
天剛破曉,舊學府門前的攤販就來了。
賣草鞋的把鞋底曬在那塊舊氈上,薄薄的水汽冒一層白;賣茶的挑來一擔溫水,擱在門口;磨刀匠早早地坐下,把磨石衝得發亮。
三人誰也不喊,隻看著第一縷光在門額下落,像等一回熟客。
“借鞋。”小木匣裡多了幾雙小孩子的鞋,還有兩雙縫得很細的女鞋,鞋尖繡一朵風樣的小花。
白簪抱著紅繩從廊下出來,興衝衝把一頭係在門額柱上,一頭拉到巷口的槐樹,勒個活結,正要退,石不歪一巴掌按住:“你係太高,孩子摸不著。”
“哦。”白簪忙把繩頭往下一挪,“這樣?”
“再低一寸。”石不歪眯縫眼,“人摸得著,心就記得住。”
不多會兒,李遇抱著鼓來了,顧辰提著幾塊小木板,其上隻畫了一條細線。
王福拎著一隻小凳,氣喘籲籲:“我先站在紅繩旁邊,誰要摸不到,我就把凳子遞過去。”
“好。”朱瀚從院裡出來,衣衿半係,語聲溫,“今日不急走。先摸,再站,再走。誰心裡有事,先在門口摸一摸紅繩。”
他話音落下不久,城裡的晨聲鋪開。
第一批人沿著巷口湧來,有挑擔的,有賣麵餅的,有清早去井台打水的婦人。
紅繩前,自然就排起了隊。孩子們仰著臉搶著摸,個小的夠不著,就踮腳;再夠不著,王福把凳子遞過去。每個人指腹一沾紅繩,眼神仿佛都穩一穩。
“王爺。”一個低啞的聲從隊尾傳來,“摸一下,就能不慌?”
朱瀚循聲望去,是城內老夜巡,那張瘦骨嶙峋的臉在晨光裡像刀刻,眼尾有多年不睡整夜的紅絲。
他手裡提著一隻敲木梆的小棍,手背青筋突起。
“摸一下,是記得不慌。”朱瀚走過去,“你夜裡走慣了路,腳下穩,心也穩。白日裡人多,心難免亂。摸一下,把夜裡的心帶到白日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