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拐子的畫也快成了,他最後在角上真的留了一寸空什麼也不畫,那裡像一扇看不見的小門。
人群散了一層,又走來一層。
有人離去前摸一下紅繩,有人來時先摸一下紅繩,他們摸得紅繩一圈圈更亮,像越摸越甜的糖。
“叔。”朱標把記下的那張紙壓在桌邊,“不敢看自己的人,我看見三種。”
“說。”朱瀚看他,眼角帶笑。
“第一種,眼睛隻看彆人,會急;第二種,眼睛隻看自己,會硬;第三種,眼睛不看,耳朵隻聽自己的心跳,會慌。”
朱標慢慢道,“他們摸紅繩的時候,前兩種會慢下來,第三種會輕。”
“你再看幾天。”朱瀚把竹尺在桌邊輕敲了一下,
“你再看,會多出兩種:不敢給彆人留半寸的人;不敢給自己留半寸的人。你把這兩種點出來,就能在此地掛一條‘規’。”
“‘規’?”朱標抬頭。
“‘規’是看不見的繩。”朱瀚笑,“寫不寫都在心裡。”
朱元璋往前一步,杖頭在地上輕輕敲了一下,響聲不重,卻像給這句話點了個眼。
他沒開口,嘴角卻彎了起來。
然後,他轉頭,望向南市口,望向城西,望向城北。
他昨夜的那句話像風一樣又繞回來了:“搭幾個棚,叫‘一尺半’。”
“再加一個——”
朱瀚接上昨日的話,笑著看他,“‘摸繩’之後再說話,半句半句。誰連珠,誰就把自己絆住。”
“誰把自己絆住,誰就讓一讓。”
朱元璋這回終於說了半句,另一半沒有接,像刻意留一寸空。
夜過了半更,人漸散,竹棚邊的影子斜著,紅繩垂下來,像在夜裡呼吸。
李遇站起來,把坐了半個時辰的凳子挪回桌角。
他走到紅繩前,伸手摸了摸,指尖停了一下,像在寫字。
他轉身對朱標道:“我看見了四種‘不敢’。”
“哦?”朱標來了精神。
“一種是不敢慢,他怕慢了彆人看穿他;一種是不敢停,他怕停下就聽見自己心裡亂;一種是不敢笑,他怕笑給彆人看;還有一種,不敢讓。”
李遇說,“最後一種最硬,卻最容易破,一碰就折。吃一點拍子,就軟。”
“你把這四種記著。”
朱瀚收起竹尺,準備收棚,“明日讓人來學‘停’。停半寸,心裡就有一尺半。”
“我來教。”石不歪忽然開口,伸了個懶腰,骨頭嘎巴響,“我教他們怎麼把嘴停住。”
話音剛落,竹棚外傳來一串急促的腳步聲。
他走到紅繩前,深深一揖,手卻沒有立刻伸出去,反而先把自己的胸口按了一按,像在給心定拍。
然後,他伸手,摸繩。他在繩上停了三次,這才把背後的東西往前一遞——是一把短笛。短笛普通,竹節分明。
他抬頭,看向朱瀚:“王爺,我姓金。我娘叫我彆吹笛,說街上人多,吵。我想問——我能不能在‘一尺半’吹三聲?”
“為什麼是三聲?”朱瀚問。
“因為我隻會三聲。”朱標老實得可愛,“多了就亂。”
人群笑了一陣。朱瀚正色:“吹三聲,但你看人。不許隻顧自己。你吹一聲,就看一眼誰的肩垮下去了;再吹一聲,看誰的腳離了地;第三聲,看誰的眼睛亮了一下。吹完,收,不許貪。”
朱標連連點頭,把笛子放在唇邊。
人群先沒動,隨後某個角落裡不知誰的肩垮了一下,另一個角落裡有孩子的腳不自覺地離地一點點,再一個角落裡,有一雙眼突然亮了。
朱標收笛,忍住了想多吹一聲的衝動。他摸繩,輕輕說:“我不貪。”
“好。”朱瀚笑,“你明日再來,吹‘合’。”
晚風穿過竹籬,帶來遠處的飯香。
竹棚裡的人陸續散去,留下一些在角上還不肯走的影子,他們在紅繩邊來來回回摸,像依依不舍地告彆一個熟人。
素芝把兩支長袖重新攏好,回頭看了一眼那一尺半的空,目光溫柔。
她忽然想到一件事,回身對朱瀚道:“王爺,明日我請幾位唱曲的姑娘過來,不化妝,不帶鑼鼓,就教她們‘留’。她們上場也常急。”
“來。”朱瀚應,“但記著,先摸繩。”
她點頭,走了兩步,又折回,笑意浮在眼尾:“我把台前也空了一尺半,真的不擠了。”她說完,有些得意,像一個學會新法的小孩。
“台上也有‘縫’。”朱標看著她,“你把笑留半寸,人就笑在心裡。”
素芝嫣然,提著燈走遠,燈光在地上劃一道細線。
朱瀚最後看了一眼竹棚,伸手把竹尺收入袖中,轉身時,朱元璋正從陰處走出來。
兩兄弟目光一撞,彼此都懂。朱元璋指了指紅繩:“這城裡,手越來越多。”
“多,就不亂。”朱瀚道,“摸繩,心就有拍。”
“明日,”朱元璋道,“城西再搭一個。記住你的規矩。”他頓了一下,“還有——你那竹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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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麼?”朱瀚笑。
“留在這兒。”朱元璋的眼裡亮了兩分,“讓人知道,這裡有人把‘尺’看在眼裡。”
“行。”朱瀚把竹尺放回桌邊,像把一段心放下,“尺在,人就不爭口。”
次日天未亮,南市口的霧濕了磚麵。
朱瀚到得更早,袖裡少了一把竹尺,桌上卻多了一塊小小的木牌,上麵刻著三個字,老老實實:“先摸繩”。
他把手按在木牌上,心裡一動。係統在耳畔如一滴水聲落下——“簽到:得‘尺心’。”
他不看,不動,隻用心聽這個名字。
他把這心裡的一寸半按在桌上,讀成了四個字:“靠空,靠心。”
第一縷晨光從屋簷上落下時,來到了今日的第一樁。
是一群賣草藥的小販,背著不同的竹簍,簍裡草藥顏色各異。
爭的是“端口”:誰靠近“濕地”,誰的草藥更香。可今日前夜有露,濕地好幾處,他們你一寸我一寸,踩得泥印密。
幾個人走到繩前,先是你看我我看你,竟有人主動開口:“先摸繩。”
他們都摸了繩,手裡潮意被紅繩帶走一些。
朱瀚看他們:“你們各自報一味味道最輕的草。”
“薄荷。”一人說。
“黃芩。”另一個說。
“白芷。”又一個說。
“最輕的放前麵,最重的在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