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標沉默了很久,忽然問:“皇叔,若有一日,這光也被人染黑了呢?”
朱瀚手一頓,茶水晃了晃,濺在桌麵上。
他靜靜地望著燭火,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那就讓人去擦。擦不乾淨,就再擦。擦到手破了,心也亮了。”
窗外傳來夜巡兵丁的腳步聲,遠處青州城的燈火一點點熄滅。
朱瀚仰頭看著夜空,長長吐出一口氣。
“明日回京。”他說。
“是。”
朱瀚歸京的那日,朝堂之上風雲暗湧。
楊憲與戶部尚書汪廣洋已連上三本奏章,痛陳“心棚之法擾亂民心”、“問心無據,恐生禍端”。
而太監王振則暗中傳話,稱內廷已有不滿之聲,懷疑朱瀚“借心製權”。
朱元璋的態度出奇地平靜。
他一麵聽著奏章,一麵緩緩敲著竹杖,目光深不可測。
“皇兄。”殿外的陽光照進來,朱瀚邁步而入,“青州之事,已平。”
“平了?”朱元璋緩緩抬頭,“你平的,是亂,還是‘心’?”
“都平了。”朱瀚直視著他,“但我更願意說——是‘心’自平。”
朱元璋的眼神深深落在他身上,良久,忽然開口:“瀚,你可知,你這‘心棚’之法,已觸天下權柄之根。”
“我知。”朱瀚神色不變,“但若根本在心,不觸,便永遠不會變。”
朱元璋大笑,笑聲震得殿宇都微微一顫:“好一個‘不觸不變’!你果然還是你,十年前在滁陽野地裡對我說‘天下不是刀下得來,是人心撐出來’的那個人!”
“臣弟不敢忘。”朱瀚俯身一揖。
朱元璋忽然站起身,眼神陡然變得鋒利:“那你也該知道,天下之心,不止在民,也在官,也在朕!若有一日,‘心棚’之名成了奪權之器,你當如何?”
朱瀚沒有立刻答,他沉默了良久,才緩緩開口:“那便毀之。”
“毀?”朱元璋盯著他,像是在看一個賭命的瘋子。
“是。”朱瀚平靜道,“法可毀,人心不可毀。若法反噬人心,它便不是法,是禍根。臣弟願親手毀它。”
殿中一片死寂。朱標忽然上前一步,眼神堅定:“父皇,若真有那一日,兒臣願與皇叔同毀此法——因為我們守的,不是法,是人。”
朱元璋怔了怔,隨即哈哈大笑,拍案而起:“好,好!有你們這對叔侄,朕的天下,朕的後人,便不怕風浪!”
秋風入夜,京城的天幕壓得極低,像一口翻倒的鐵鍋。
皇宮中燈火明滅,殿閣重重,卻掩不住暗潮洶湧。
朱瀚站在奉天殿外,手負在身後,耳中回蕩著朝臣的喧嘩聲。
刑部尚書楊憲正聲色俱厲地奏道:
“陛下!近日京師內外多處‘心棚’橫行,雖名為‘問心’,實則假公濟私。更有奸佞之徒,借‘照心板’審問士子,迫人自證清白,若稍有遲疑,便扣以‘心不正’之名!這豈不是開了‘心獄’之端?!”
話音落地,百官一片附和。
“是極!”
“人心本虛,何堪如此審逼?”
“此法若行,恐傷忠良之士心!”
朱元璋的眉頭緊鎖,手中竹杖敲擊殿磚,聲聲如雷,卻遲遲未下斷語。
朱標立在一側,臉色微白。他雖是太子,卻年輕稚嫩,見滿朝爭執,心中焦灼,偏偏不好出聲。
此時,朱瀚緩緩上前,聲音並不高,卻直入人心:“楊尚書言之過重。心棚之法,初意為解紛,不為審獄。若有人借此害人,不是‘法’錯,而是‘人’貪。”
“王爺!”楊憲冷笑一聲,“您在南市立棚,或許一時有功,可如今已傳至各坊各衙,甚至學宮、書院。有人以‘心照’之名,迫學子在板前立誓,若不敢照,便逐出門牆。請問王爺,這等‘逼心’之舉,還是‘善法’嗎?”
殿上頓時一片喧嘩。
朱瀚心中暗沉。他料到有人會曲解,卻沒想到竟快至如此。
所謂“照心”,竟被士紳、學宮用作掌控人心的工具,逐漸演化成新的枷鎖。
“楊大人。”朱瀚緩緩開口,“我問你,法可審罪,理可斷事,心可問己。可若把‘問己’變成‘審人’,那便是反了根本。此非法之過,而是亂法之人該治。”
“空言無補!”楊憲冷聲道,“既如此,王爺敢否立下誓言:凡京城‘心棚’,若再有一處淪為‘逼心’,便由王爺親自拆毀?”
殿內氣息陡然一緊。
朱元璋的眼睛冷冷落在朱瀚身上,既似在考量,又似在逼迫。
朱瀚心底一聲冷笑——這是楊憲的手段,明知“棚”已被濫用,卻要逼自己背負後果。
若應下,等於替天下“假棚”背責;若不應下,便是自己心虛,意圖“縱民”。
他緩緩抬頭,目光平靜:“本王敢立此誓。但有一言:凡‘假棚’,非我之法,必毀;凡‘逼心’,非我之意,必懲。若有人仍以此中詭計害民,本王不止拆棚,更要拆人。”
這句話擲地有聲,殿內一時靜極。
朱元璋忽然大笑,竹杖一拍:“好!有膽氣!既然如此,朕命你三日之內,清查京師內外所有‘心棚’,真者留,假者毀,濫者誅。三日之後,若仍有遺患——朕先責你!”
“臣弟領旨。”朱瀚俯身一揖。
夜幕沉沉,風聲獵獵。
朱瀚回到王府,燈下獨坐,案幾上攤開一卷紙,上麵寫滿京師大小坊巷的心棚所在。他心中沉思——此事已超出初衷。
所謂“心棚”,原為化解紛爭之用,如今卻被權臣士紳拿來試探人心,逼迫士子。
若任其發展,終將演變為“心獄”——以人心為罪證,人人自危。
“叔父。”朱標匆匆而入,神色憂切,“今日之事,我聽得心驚。難道他們真敢以‘心’為獄?”
朱瀚抬眼望他,目光複雜:“人心若被恐懼所控,比鐵牢更難掙脫。你要記住,世上最險惡的枷鎖,不是刑具,而是‘名分’與‘畏懼’。一旦‘照心’成了彆人手裡的刀,那便是真正的牢獄。”
“可我們該如何破?”朱標聲音壓低。
朱瀚緩緩道:“明日開始,拆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