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著禮貌,章越端起茶盅向王安石敬了一杯,王安石亦是舉茶呷了一口氣然後道:“度之,你這交引所我聽聞了。”
章越聽王安石提及交引所,於是道:“小打小鬨不值一提。”
章越一麵說著一麵在心底默數著‘十二’。
但見王安石對著麵前的三味羹夾了第十二筷後,章越暗暗偷笑。卻聽王安石道:“周禮有雲,泉府掌以市之征布、斂市之不售、貨之滯於民用者,此交引所之設,度之可是仿之周禮。”
章越心知王安石是周禮的大行家,正要言語些什麼時,突然腦海中靈光一現。
沒錯,如今交引所被朝堂諸公攻訐甚急,不就是名不正言不順,被人視為朝廷橫征暴斂之工具麼?
若是交引所仿以周禮中泉府之名目,如此在廟堂上通過的難度就會減小吧,王安石果真是高手,一句話即點撥了自己。
章越心底大喜言道:“王公一句話真是化解了我之疑難。”
王安石淡淡地道:“我不過是有一說一罷了,我聽過元度轉述元長的剩餘價值之論,雖說得有些新鮮,但說到底還是抑兼並與收其盈餘之道罷了。”
章越聽了心道,原來自己與蔡京說了那番話,傳入王安石的耳中了,哎呀,十三了!
數著王安石默默夾了第十三筷後,口中一邊咀嚼著嫩筍,一邊言道:“不過元度所轉述似有不周之意,老夫想聽聽度之是如何說的……”
章越仔細心想,王安石為何要幫自己?仔細想來王安石是薛向的鐵杆支持者。
薛向在陝西濫發鹽鈔自行購馬,王安石睜著眼睛說瞎話,不惜與老朋友歐陽修翻臉,也要力挺薛向,故而這筆帳上王安石也要記上一筆。
而交引所的存在,可以保障薛向繼續在陝西如此濫發鹽鈔。
章越想了想道:“其實也沒什麼,我聽聞王公之論,要緊在‘民不加賦而國用饒’這幾個字上,不過說道抑兼並,收盈餘,交引所之設既同又不同而已。”
反正自薛向這個搞法後,章越對於‘民不加賦而國用足’已是產生了相當大的陰影。
王安石聞言鏗鏘有聲地道:“節流不如開源,抑兼並與理財合與須與,這就是民不加賦而國用足,亦是老夫之誌也!”
“不過度之,何為抑兼並,收盈餘同與不同?”
章越沒什麼與王安石探討的意思,反正自己說了也白說,說服不了他。
於是章越隨口應付道:“王公,秦能兼六國,卻不能抑兼並,反而寡婦清築台。古往今來如何難遏兼並之事?蓋因錯了本末。”
“我將天下的錢可視為兩等,一等是勞作而生的錢,還有一等是錢生的錢,所謂民不加賦而國用足,就是將天下以錢生的錢,拿出一部分為國所用也。王公,吃菜!”
王安石臉上露出個我早已料到的神情,夾了第十四筷後道:“勞作而生的錢是為農,錢生之錢則為工商也。故而工商逐末者,當重租稅以困辱之,民見末業之無用,又為糾罰困辱,不得不趨田畝,度之之意可是如此?”
“非也!”章越搖頭。
王安石問道:“那是如何?”
章越吃了塊鹿肉,心道與王安石這般聊下去,好菜都被旁人都夾去了。
他漫不經心地言道:“王公,在江南有一個擅農桑之事的人,向一地主租了百畝地,自己家出了種子耕牛,再雇了五名不善農事之民耕種。”
“到了秋收此人得入一百貫,其中五十貫繳了田租,三十貫給了雇農,十貫為種子耕牛之費,最後十貫為己一年所盈餘。”
“王公,天下之所入,大體皆為這三者,分彆是田租,勞作之費,以及吾稱之的盈餘。敢問王公一句這抑商趨於田畝,指得是這十貫之盈餘?”
儘管章越一個勁地催菜,但王安石心事半點沒有在菜肴上,而是道:“播種收獲,補助不足,必待有力之人而後全具,當然不可抑也。”
章越一麵大快朵頤,一麵捧著碗,用手中筷子指指點點言道:“然也,這人有賢愚之彆,正如物有不齊,此乃萬事之情也。賢者苦於分身乏術,愚者則昧於不見生財之道,二者合則為利,分則地覆,不可因一句抑兼並而強齊賢愚。”
“民若無得力之人組織,如何事生產之道,此盈餘亦為勞作所生之錢,唯獨這田租乃錢所生之錢!”
章越說得飛快,又飛快吃了口菜,邊嚼邊道:“故而抑兼並,這是秦法也難辦到之事,若逐此而為,乃舍本逐末也,本在何處?在於抑田租之上。田租乃錢生之錢,一切以錢生錢之事,朝廷可兼而理之!既為抑兼並,厚養勞作之風,此方為理財開源也!”
聽了章越之語,連素來號稱強辯的王安石亦感到有些無從駁起。
王安石認真地重複了章越的話道:“度之,方才所言是田租,盈餘,勞作之費,天下收入皆為這三等。”
章越吐了塊羊脊骨道:“然也,一畝稻田所賣之錢,即為這三者所分。出賣勞作所入,以農識種子耕牛為入,以地租為入,天下之財莫過於這三等,天下之人莫過食此三等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