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六當初玩弄手段,自任參政後,不合於自己的人儘數罷之,如今淪個充延洲的下場。”
“章公又豈可效呂六所為。”
蔡京問道:“瑩中有什麼高見?”
陳瓘道:“我以為此番太操切了,改役法得罪了新黨,舊黨也不支持,而攻熙河則開罪了舊黨,而陛下的意思也是在橫山用力,這導致天下人都不理解章公的主張。”
蘇轍則道:“我覺得役法改得妥當,司馬君實主張恢複差役法,但卻不知差役法之害不遜於如今的募役法。”
蔡京,陳瓘都是讚同。
蔡京道:“一個是過,一個是不及。”
蘇轍道:“其實沈存中所言的差役雇役並行之法,才是真正的救世之法,可惜天下大多數人不是反新法,便持新法,不能得其中。”
蔡京笑了笑卻心道,沈括被罷了三司使以後,章公更倒是倚重我,其實罷了真好。
蔡京作為中書戶房檢正,平日與司農寺的蔡確,熊本,三司使李承之打的交道頗多。儘管蔡京是章越心腹,但兩個衙門的官員都不討厭蔡京。
待陳瓘言:”當今之世唯有取消朋黨,不偏不倚治理國家,方是解救天下的唯一辦法。”
蔡京聽了陳瓘之言,不由在心底嗤之以鼻,還給對方定下了一個幼稚的評價。
章越站在屏風將蘇轍幾人的對話都聽得一清二楚。
蘇轍還是如此剛猛,章越想起另一個時空曆史上,元祐之際蘇轍連續兩疏彈劾呂惠卿罷其官職。
蘇軾也補了一刀。當時身為翰林學士的蘇軾起草貶呂惠卿的詔書時,將呂惠卿及新黨人士都痛罵了一番,然後與人言道‘三十年作劊子,今日方剮得一個有肉漢’。
後來喜歡寫詩的乾隆還作了一首詩評價此事。
鳳池硯合玉堂用,草製誰能公且平。
蘇軾寧非正人者,鄙他劊子自稱名。
蘇軾生平唯一彈劾彆人,彈劾的就是呂惠卿。但呂惠卿連蘇軾也要踩上兩腳,可知他當初主政時是多麼得罪人了。
呂惠卿為參政時排除異己不擇手段,而且喜歡以‘喜怒來駕馭人’。蘇軾在罵呂惠卿的奏疏裡說,呂惠卿這人“喜則摩足以相歡,怒則反目以相噬”。
說白了,政治上當他的同盟會爽到飛起,要當他的敵人就會慘不忍睹。這簡直是網文男主的模版啊,讀者們都喜歡這麼代入。
但在現實中呂惠卿正因為運用手段拉攏同盟,打擊異己,在使用權術上玩到了極致,所以也令人討厭到了極致。
而章越推韓絳上位,主要原因驟然拜相後,若要掌握權力,勢必要學呂惠卿那般大力清洗中書,提拔依附自己的官員,打擊不依附的。
這清理最少要擴大到兩製甚至待製這個層麵。
對於乾大事還要惜身的章越而言,當然不會這麼乾。
因此也留下了李承之,熊本等後患。自己當年為了保了馮京,還得罪了呂惠卿,馮京也沒有多感謝自己。
這時候蔡京道:“我看還是左右為難之事,因進攻熙河得罪了舊黨,因變更役法而得罪了新黨和官家,我看不能兩麵出擊,左右受敵,至少要先和一個。否則就是兩頭抓,都抓不到!”
“和誰?”陳瓘,蘇轍同時追問道。
蔡京道:“停止更改役法!”
蔡京話音剛落,即看見章越步出,三人連忙起身行禮。
蔡京推讓了座位,讓章越坐下。
章越看了一圈眾人,笑了笑道:“【國是】之爭要能一之,真是極難之事,彆說滿朝文武,連自己的幕中也是極難。”
蔡京聞言立即道:“相公,是我失言了。”
章越擺了擺手問道:“李承之之事如今坊間如何評論?”
蔡京道:“李承之上疏自辭三司使之位後,表麵上是因包庇其子撞死民婦之罪,但誰都知道內裡的原因被相公所逼迫之故。”
“官家駁回,但李承之再三辭位,其意甚堅。”
“有士人們質疑,之前三司使沈括因要改役法而罷位,如今的三司使李承之因不改役法而辭位,那麼三司使到底應該聽章相公的,還是要聽官家的?”
章越對此嗤之以鼻地道:“如今官場之上大多都是牆頭草,風哪邊大就往哪邊倒,無須太過在意。”
“大風大浪之際,天下質疑之時,也唯有自己心腹才能靠得住。”
“是。”蔡京臉上不由漲紅。
章越對三人道:“你們替我留意一下輿論和意見,對於那些牆頭草該剔除就剔除,雪中送炭你不來,以後錦上添花也不必在了。”
三人一並稱是。
確實官場上的人情冷暖,令人印象深刻。
儘管不是第一次,章越的相府從去年新年的門庭若市到今年的門庭冷落,也不過一年工夫。
王安石當年為什麼要‘一道德’?
章越當初不知道因此腹誹了王安石多少次,甚至還非常的不屑,你一定要通過壓製異見來顯得你是唯一正確的嗎?
但如今自己也是三步走。
質疑王安石,理解王安石,成為王安石。
想到這裡,章越也是暗暗一歎,自己一貫主張施政者要能夠聽言納諫。隻有通過正反相攻,才能達至【誠】。
這邊要異論相攪,那邊要一道德,這是個兩難。
正言語之際,外人稟告言蔡確來訪。
眾人吃了一驚,蔡確已是有一年多沒登門拜訪過章越了,這一年來因役法的問題,蔡確與章越二人政見相左,幾乎令當年的交情毀於一旦。
沒料到這一次蔡確居然親自登門,這到底是什麼原因?
蔡確如今風頭正勁,穿著一襲青衫,腰插一柄折扇,仿佛是一位翩翩佳公子般。
章越看得對方這打扮,很難與當年太學裡的蔡確聯係在一起。但旋即章越想到蔡確本就是官宦之後,隻是家道中落而已。
蘇轍瞪了蔡確一眼,沒給對方好臉色看。
蔡確則若有所思,回看了蘇轍一眼。
章越入座後親自給蔡確斟茶,蔡確道:“三郎,你我許久沒有一起私下說話了。”
章越道:“我這裡師兄又不是不認路,隨時可以來。”
蔡確笑道:“你進京第一日,我便勸你要扳倒舒國公,你卻沒有聽。今日可後悔了?”
章越看了蔡確一眼道:“原來師兄才是高瞻遠矚之人,從那日起,你便料到了我有今日?”
蔡確笑了笑沒有回答,而是反問道:“你說呢?從太學起,你官雖比我高,但論見識你從來不如我。”
章越聽了半開玩笑地道:“那我以後都聽蔡師兄你的?”
蔡確聽了亦開玩笑地道:“當然如此。”
說完二人各自笑了。
章越端起茶杯道:“其實就算聽了師兄的話,我扳倒舒國公也隻是第二個呂吉甫而已!”
蔡確道:“呂吉甫?他要是能一直贏,今日廟堂上便是他一言九鼎,言傾天下!”
章越道:“不可能的,還有官家。”
蔡確道:“若真能如此,官家離不開你。”
“然後呢?十年後貶死嶺南?”
蔡確怒道:“真是乾大事而惜身之輩。”
頓了頓蔡確道:“前事不提,你如今想怎麼辦?熙河路和免役法你總要放一個,否則你相位危矣!”
章越道:“若我說都不放呢?”
蔡確聞言打開折扇緩緩道:“那我料的沒錯,你真有後手!”
“攻熙河後變役法,變役法再攻熙河,這是由外而內,再由內而外啊,你與舒國公真是無師徒之名,卻有師徒之實啊!”
章越道:“師兄錯了,行之力則知愈進,知之深則行愈達,這方是我的主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