儘管章越現在讓程頤作為皇六子的講師,用程顥作為太學祭酒,還有楊時,呂大臨,遊酢等程頤弟子出任太學的直講。
他本來是想用理學,氣學學說修補王安石的新學,沒料到現在太學中理學昌盛,不少太學生對二程的學說頂禮膜拜,這倒是大出章越意料。
儘管章越一直認為理學在躬踐上有問題,理學能夠在曆史上興盛五百年,肯定是有他的道理所在。
章越道:“明道先生,朝廷已不再用‘一道德’之法,疏導天下之經義歸於一。”
“我為政的主張是明明德!”
程顥放下筷子正色道:“明明德出自太學,這也是程某認同的地方。”
章越道:“明明德,不同於荊公的‘一道德’。如果將來理學為朝堂上的顯學,章某可以提倡和弘揚理學的思想,但我不會壓製其他的學說。”
程顥道:“所以程某為太學祭酒以來,無論是橫渠先生的氣學,還是荊公的新學都在太學裡可以一起講,形成一個包容並蓄的學風。”
“不過程某有一事不明,以章公經術上的造詣,何不自己立一個學說,規引於太學生!”
章越笑道:“你是說我也學荊公新學那般,弄個建公新學或是章氏新學?”
程顥笑道:“未嘗不可。”
章越擺了擺手道:“我沒有這個打算。”
“天道勢如張弓,當你有意識地越提倡什麼,那麼就會有另一個力量,將他往相反的方向走。”
章越感慨,王安石的新學就是這般。
為什麼新學最後失傳?甚至連三經新義和字說,都隻留下隻言片語流傳到後世中。
作為一個當時的‘顯學’,還是朝廷大力推舉的,絕不至於如此啊。
原因就是‘荊公新學’用力過猛了。就好比老師父母老是反複與你講一個道理時,孩子反而會生出一個逆反心理來。
所以老子說過了要‘絕聖棄智’,當你崇拜哪一位聖人,迷信哪一本書的時候,你思想的主體性也就沒有了。
章越道:“道德經有雲要,絕仁棄義,民複孝德。”
“若老子在世看到今日,肯定是會告誡我等不要去相信儒家仁義,什麼是‘明明德’,‘一道德’都是荒謬。”
“儒家之失在於‘失道而後德,失德而後仁,失仁而後義,失義而後禮’。”
儒家老愛搞這一套,越提倡什麼,什麼就越完蛋。
最早提倡道,道沒有了,隻能講德。
後來提倡德,德沒有了,隻能講仁。
現在提倡仁,仁沒有了,隻能講義。
最後連義都沒有,隻能講禮。
其實章越明白,老子不是反對仁義道德的一套,而是反對仁義道德對人的異化。
就好比金錢本來是讓生活更加便利,哪知道人反而成了金錢的奴隸。什麼東西叫你這麼用,再好的東西,都會用壞了。
章越道:“這就是著力即差之故。”
程顥道:“所以章公不在太學中提倡自己的學說,此事出乎程某的意料。”
章越道:“明道先生,熙寧變法雖利於國家,但失之於民心。”
“我以孟子為經,就是引入民本之義,平衡荊公新學,至於我不願私立什麼學說。”
程顥道:“我現在才明白丞相的苦心,但丞相的辦法才是天下至中之法!”
沒錯,章越不在太學中搞什麼‘章氏新學’。章越隻是引入一等學說,修補元豐年間荊公新學理論上的漏洞,但不是用自己學說取代王安石的新學。
所以他主政下的太學,就是讓各種學說自行拚殺,儘可能在沒有朝廷的引導下,看看哪等學說最後能夠勝出。
章越道:“明道先生,我不明白,如今太學生十之七八為何都崇洛學?”
“洛學到底有什麼深入人心之處?”
章越現在的感覺就是,自己打下來的江山,為什麼坐上天子位的是二程。難道不是統治階級選擇的理學,而是理學本身就是士大夫階級必然的選擇嗎?
程顥道:“右相,我們儒生都說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
“上是天子,中是官員,下是士大夫,如何有一個從上到下的理論,使從天子到士大夫都能奉行的是唯有我們兄弟的洛學。”
“天下之治統在於天子,然天下之道統在於我們士大夫。”
“從範文正公起,未登仕籍,已憂天下,以天下為己任,而非以官職為謀生之道。”
“故天下之道在於我洛學,而不在於他學!”
程顥說這些話時,一股正氣油然而生。
章越道:“多謝明道先生賜教,我有些明白了。”
程顥歎道:“其實我與舍弟也有一句話沒說,我們兄弟二人今日理論也從丞相之處獲益匪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