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曆二十五年,古老的中華大地在暮色中盤跚前行,大明帝國的航船看似依舊龐大威嚴,卻已千瘡百孔,在風雨飄搖中逐漸駛向未知的深淵。
三月的紫禁城,乍暖還寒。
文華殿內,銅鶴香爐裡的香灰已經積了寸許厚,禦案上堆積如山的奏疏無人問津。
自萬曆十七年起,明神宗便深居後宮,再未召見內閣大臣。昔日熱鬨非凡的朝堂,如今冷冷清清,仿佛被這個帝國的統治者遺忘。
首輔趙誌皋已至暮年,須發皆白,形容枯槁。每日依舊顫巍巍地來到空蕩蕩的朝房,機械地謄寫著那些“留中不發”的票擬。
所謂“留中不發”,便是內閣大臣們對各類政務提出處理意見,寫成票簽呈給皇帝後,皇帝既不批示,也不發還內閣,任由這些關乎國家命運的文件在宮中沉睡。
趙誌皋望著堆積如山的奏疏,心中滿是無奈與悲哀。他知道,這個龐大帝國的心臟,正以一種詭異的姿態逐漸停滯。
太倉庫的賬簿顯示,當年歲入白銀485萬兩。然而,遼東軍餉卻已拖欠達三年之久。遼東,作為明朝抵禦北方遊牧民族的重要防線,士兵們在艱苦的環境中堅守,卻遲遲拿不到應有的軍餉。士兵們的怨言越來越大,軍心開始動搖。
與此同時,陝西延綏鎮的士兵因缺餉嘩變竟達七次。延綏鎮地處邊疆,戰略位置重要,嘩變事件不僅嚴重影響了當地的穩定,也給明朝的邊防帶來了巨大的隱患。每次嘩變發生,地方官員都疲於應付,他們既要安撫士兵的情緒,又要向上級彙報情況,請求解決軍餉問題,然而這些請求往往石沉大海。
在權力真空的陰影下,司禮監掌印太監田義趁機將批紅權化作生財工具。
批紅,本是皇帝對內閣票擬的最終裁決,經皇帝朱筆批示後,便成為正式的政令。但如今,這一至關重要的權力卻被田義肆意濫用。
吏部文選司郎中顧憲成詳細記錄下了當年四月發生的事情:山東布政使空缺,這一職位竟標價三萬兩白銀;浙江鹽運使的肥缺則被徽商汪氏以五萬兩購得。
在田義眼中,官職就如同市場上的商品,可以明碼標價,隨意買賣。更令人發指的是,錦衣衛北鎮撫司詔獄也成了他斂財的工具。隻要交足兩千兩白銀,犯人即可“病歿”脫身。
詔獄本是關押重犯、審訊要案的地方,如今卻充滿了腐敗與黑暗。犯人們在獄中飽受折磨,而那些有錢有勢的人卻可以通過賄賂逃脫懲罰。權力的腐臭從中樞蔓延至地方。
山西巡撫呂坤在私信中哀歎:“州縣官如市儈,刑名錢糧皆可易。”
地方上,官員們貪汙成風,司法公正被肆意踐踏,百姓們有冤無處申,有苦無處訴。
而鴨綠江畔,硝煙彌漫,戰火從未真正熄滅。日本豐臣秀吉野心勃勃,再度發兵十四萬侵朝。明朝作為朝鮮的宗主國,為了維護自身的宗主地位,不得不重啟抗倭援朝之役。
兵部職方司的塘報如雪片般飛來,每一份都觸目驚心。
萬曆二十五年正月,明軍先鋒查大受部在蔚山與日軍遭遇。日軍憑借先進的火器,對明軍發動猛烈的火攻。查大受部雖奮勇抵抗,但終因寡不敵眾,戰損三千精銳。
六月,水師總兵陳璘率領的八十艘戰船在海上遭遇颶風,最終沉沒海底。此次災難不僅使明軍損失了大量戰船,還損失了軍糧十萬石。
軍糧,是軍隊的生命線,如此巨大的損失,給明軍的後勤補給帶來了沉重的打擊。
這場持續五年的戰爭,如同一個無底洞,已耗儘太倉銀庫。
戶部尚書楊俊民憂心忡忡地奏稱,單是萬曆二十五年,軍費支出即達白銀二百八十萬兩,占全年財政收入的58。巨額的軍費開支,使得明朝的財政陷入了困境。為了籌集軍餉,朝廷不得不增加賦稅,百姓們的負擔越來越重。
軍事係統的潰爛更是令人膽寒。遼東總兵李如鬆英勇善戰,曾在戰場上立下赫赫戰功,然而卻不幸戰死。他戰死後,其弟李如梅為了獲得遼東總兵官的職位,竟以五萬兩賄賂兵部。
在明朝的軍事體係中,官職的任免本應依據將領的才能和戰功,但如今卻被金錢所左右。駐守武昌的楚王衛所,兵冊上記載的兵員有一萬二千之多,然而實際僅存老弱三千。空餉被湖廣巡撫支可大與鎮守太監張曄瓜分。他們為了滿足自己的私欲,不惜克扣士兵的軍餉,導致士兵們生活困苦,戰鬥力低下。
在陝西,固原總兵麻貴為了彌補軍餉不足,竟縱容士兵劫掠商隊,還美其名曰“借餉於民”。士兵們在麻貴的縱容下,肆意搶奪商隊的財物,百姓們對他們恨之入骨。
四月,驚雷乍響。
而此時,稅監陳奉卻正坐在黃鶴樓宴飲作樂。陳奉,這個由萬曆皇帝親自委任的礦稅太監,在湖廣地區推行著“見礦即稅,無礦則稅人”的暴政。
江夏縣《萬曆二十五年災異錄詳細記載了陳奉的惡行:他的爪牙們以尋找礦產為名,四處橫行霸道。他們掘開民宅地基四百餘處,許多百姓的家園瞬間被毀,流離失所。那些敢於抗拒的百姓,更是慘遭毒手,被逼死的人數多達六十七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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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襄陽,陳奉的黨羽強征“桑棗稅”,他們不顧果樹是否結果,一律作價收稅。棗陽農民王嘉胤實在無法忍受這種苛捐雜稅,於是聚眾抗稅。然而,他們的反抗遭到了衛所兵的殘酷鎮壓。三百具屍體被無情地拋入漢江,漢江的水被鮮血染紅。
江南地區同樣未能幸免。
蘇州織造太監孫隆為了滿足自己的貪欲,將織機稅從每張三錢大幅提至八錢。這一舉措使得機戶們不堪重負,紛紛罷織抗爭。
六月十六日,織工葛成義憤填膺,率領兩千名織工奮起反抗。他們衝進稅署,將其焚毀。孫隆嚇得驚慌失措,匆忙逃入杭州知府衙門,才保住了自己的性命。
在鬆江府,致仕禮部尚書董其昌憑借自己的權勢,大肆擴張田莊,其田莊麵積竟達四萬畝。
佃農徐念祖一家的租契清晰地顯示:萬曆二十五年,他耕種二十畝水田,卻要納租米十八石,而當年的水稻畝產僅一石二鬥。沉重的地租使得徐念祖一家生活極為艱難,他們辛勤勞作一年,收獲的糧食大部分都要交給地主,自己卻隻能勉強維持生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