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頭漸漸偏轉,窗欞影子緩緩爬上禦案。張誠目光一掃,瞥見奏本堆裡露出的半截黃綾,是司禮監昨日駁回的兵部急件。心思一轉,忽然劇烈咳嗽起來,佝僂的背脊隨著咳嗽震得玉佩叮當亂響。再抬頭時,嘴角已滲出血絲,在青磚上染出幾點殷紅。
萬曆帝渾沌的眼裡閃過一絲清明,盯著張誠看了片刻,才開口:“傳太醫院…罷了。”擺擺手,動作隨意,織金龍紋袖口卻掃落案頭密折:
“精鐵的事,讓禦馬監與雲煙閣接洽。”
“奴婢遵旨!”
張誠咬了咬腮幫,隨即麵色如常地叩首謝恩,額頭貼地時,後頸能真切感受到天子審視的目光,頓時如芒在背,藏在懷中的另一封密信此刻正在發燙——那正是晉商八大家聯名揭發雲煙閣私通蒙古的狀紙。可他按捺住了,他覺得現在還不是時候。
就在張誠準備跟萬曆帝稟報雲煙閣百萬白銀之事時,門口傳來行走太監尖細的聲音:“啟稟陛下,吏部尚書趙南星求見。”
“……他來乾什麼?”
萬曆帝下意識地就想擺手,念頭一轉,淡淡道:“讓他進來!”
“是!”
青磚縫裡絲絲縷縷地蒸騰出白氣,與香爐中嫋嫋升起的龍涎煙相互纏繞。十二盞銅胎畫琺琅宮燈高懸在梁間,燭火在呼嘯而入的北風中劇烈搖曳,忽明忽暗,在繪著《養正圖說的屏風上投下變幻不定的影子。
“微臣趙南星叩見陛下,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趙南星身著緋袍,靜靜地跪在猩紅的江牙海水紋拜墊上。頭上戴著三梁朝冠,可那素金簪卻怎麼也束不住已然白的鬢發。
此刻,趙南星懷中抱著一個紫檀木匣,匣麵上凝結的露水在暖閣溫熱的空氣中漸漸化作細細的水流,順著他袍服上仙鶴補子的紋路緩緩滲進緋袍之中。
張誠立在蟠龍柱後,手指上的護甲輕輕叩擊著柱麵的鎏金雲紋,每叩擊三聲,便有小太監匆匆上前,往炭盆裡添上一塊銀骨炭,那銀骨炭燃燒時,散發出淡淡的清香。
“平身吧,愛卿前來所謂何事啊?”
萬曆帝眼眸微抬,瞥了眼趙南星:“朕身體不適,愛卿還是長話短說的好。”
趙南星站起身子,拱手道:“啟奏陛下,朝廷下撥的賑災銀兩,被貪官汙吏層層克扣,人民處於水深火熱之中。”
“還有呢?”
萬曆眼中閃過一絲不悅,興致缺缺地打了個哈欠。
“此乃微臣編纂的《天鑒錄全本,還望陛下過目。”
看著精氣神全無的萬曆帝,趙南星努力抑製著內心的波瀾,可喉結還是不自覺地滾動了一下,將手中木匣遞給一旁的太監。
太監看了柱後的張誠一眼,將木匣放在案上,隨著木匣機括發出輕輕的聲響,匣蓋緩緩打開,隻見玄色織錦襯裡之間,安靜地臥著三卷黃綾裝裱的冊籍,冊籍上的金絲欄在燭光下閃爍著微光,上麵的墨字似乎還帶著淡淡的鬆煙香氣。
“趙卿家你說便是!”
萬曆沒有接過冊籍,隻是隨意地擺了擺手,示意趙南星自己彙報。
“啟奏陛下,……臣以為,九卿大計,需曆經三百六十日的嚴謹考核,且考核結果必須經過六科廊的嚴格複議,以確保公平公正。每一位九卿官員的政績評定,都關乎著朝廷的運轉與民生的安穩,這複議環節,便是為了杜絕任何可能出現的疏漏與不公……”
對於自己所書,趙南星自然默熟於心,當即朝萬曆帝行了一禮後恭聲道:
“道府要員,需設立“錢糧、刑名、教化”三柱清冊。錢糧關乎百姓生計,刑名關係司法公正,教化則影響著社會風氣,這三柱清冊,將道府要員的職責全麵覆蓋,使其施政作為無所遁形……
州縣佐貳,實行日計事、旬結冊、月呈報的製度。每日記錄所做之事,每旬整理成冊,每月向上呈報,如此細致的記錄,讓州縣佐貳的工作軌跡清晰可查,便於上級監督與管理……
不入流吏,設立“善惡簿”,且需由百姓畫押。這些身處基層的小吏,他們的言行直接影響著百姓對朝廷的觀感,讓百姓參與到對他們的監督中來,能有效約束其行為,確保基層治理的清明。
十三道分彆設置銅匭十二,這些銅匭如同朝廷的耳目,收集著各方信息。而鑰匙則分彆存放在三法司,如此一來,既能保證信息的安全,又能形成相互製衡的局麵,避免權力的濫用。
給事中可憑借市井流言立案,但必須在十日內查實。這一製度,給了給事中更大的監察權力,同時也對他們的辦事效率提出了極高的要求,既能及時發現潛在的問題,又不至於讓流言蜚語擾亂朝綱。
若上官失察下屬貪墨,追贓比例將依次遞加。這一舉措,必將上官與下屬緊密捆綁在一起,促使上官更加用心地監督下屬,從根源上遏製貪墨之風……”
抬眼看向萬曆帝,見他已經合上眼睛,麵無表情似乎睡著了的樣子,趙南星微微提高些許音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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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卓異者賞“飛魚箋”,持有此箋,可越級呈本。這不僅是一種榮譽,更是為那些有真才實學、政績卓著的官員開辟了一條快速晉升的通道,激勵著他們更加努力地為朝廷效力。而怠職者佩“癭木牌”,並限其在三月內改過。這將時刻提醒著怠職者要反思自己的行為,積極改正,否則將麵臨更嚴厲的處罰……,
大計下等者,子孫三世不得入國子監。這一規定,不僅關乎官員自身的仕途,更牽連到其子孫後代的前程,讓官員們在履職時不得不謹慎對待,不敢有絲毫懈怠……”
漫不經心地聽著趙南星話語,萬曆帝慵懶地斜倚在紫檀圈椅裡,身上的織金雲龍紋披風滑落了半肩。四指套著翡翠扳指,有一下沒一下地叩擊著《女訓書匣,那是鄭貴妃晨間落下的。
當他的目光掃過“連坐”二字時,鼻腔裡不禁擠出一聲冷笑:“趙卿是要朕做洪武皇帝?”
“微臣不敢!”
趙南星聽聞此言,脊背瞬間繃得筆直,袖中密折早已被冷汗浸透。深吸一口氣,鼓起勇氣道:
“臣聞嘉靖朝嚴分宜貪墨五百萬,其黨羽至今仍在……”
話還未說完,張誠突然劇烈咳嗽起來,手指上的護甲劃過銅胎掐絲琺琅炭盆,發出一陣刺耳的銳響,打斷了趙南星的話語。
盯著青標細則裡“百姓畫押”四字,喉頭不自覺地滾動著。他心裡清楚,這一舉措一旦實施,必將觸動無數胥吏的利益。
翰林學士顧天峻站在柱後,手中的狼毫在紙上疾書。目光落在“連坐”二字上,神情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