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如海是個心思細致的人,他考慮到薛淞和薛霖是比鄰而居,他若是正式上門拜訪,隻怕薛王氏那裡就會知道消息。正收到賈家來信,若是自己最後不願送女兒上京,賈家會不會認為是薛淞在其中作梗,說了賈家壞話的緣故?林如海不願平白給薛淞召來麻煩,這樣兩人日後就不好相見了。
於是,林如海就帶著心腹,悄悄來到金陵城,在城中的棲霞寺住下了,也正好禮佛修養兩日。安頓下來後,林如海便修書一封,命那心腹送去薛淞府中,邀他相見一麵。
薛淞接到書信,也有些吃驚,自林如海出京後,他們基本上就沒有來往了,此時林如海鄭重其事地來此邀請他相見,想必是有要緊的事。他立刻答應了下來,約定下明日便去寺裡彙合。
第一日,薛淞在棲霞寺見到了林如海,時光倏忽而過,歲月在兩人身上都留下了些痕跡,他們對坐著回憶起年輕時的意氣風發,都不禁有些唏噓起來,感歎歲月的無情。
兩人同是做官的,生活條件都很優裕,比起普通百姓,完全可以精心保養,但一見麵,立刻就能感受到彼此的區彆。
這些年來,薛淞仕途還算順利,兒女繞膝,家庭和睦,其樂融融,其餘的事情上雖不能避免煩惱,但在他的世界裡也不占據主要地位。他對待這個世界的態度,也是疏離通達的,精神上鬆弛,因此形貌便顯得很年輕。
而林如海本就比薛淞年長些許,多年來經曆了兒子夭折,妻子早逝,生活上實在不順心。而巡鹽禦史看似位高權重,內裡卻是驚濤駭浪,如履薄冰。他身上背負著家族絕嗣的煩愁和官場傾軋的巨大壓力,哪裡能像薛淞一般的輕鬆自在?
此刻,兩人站在一處,林如海便覺得自己比起薛淞來,就顯得疲憊而憔悴,簡直是老了一輩,他不禁感觸萬分,苦澀地長歎了一聲。
林如海苦笑著向薛淞說起他這些年來的經曆,吐露著繁華之下的心酸。薛淞凝神聽著,也為之黯然,原想勸慰他一番,但也著實不知該以什麼身份出言,頓了一頓,最後還是默默地給他斟上了一杯清茶。
好在林如海也很快收拾起了難得外露的情緒,轉入了正題。
“”把京城嶽母來信欲接女兒的事情講出,林如海皺眉苦惱道:“賢弟,愚兄如今是左右為難,拿不定主意,特來請教一下賢弟。賢弟久居京城,可知賈家如今的情形是怎樣的?愚兄來江南時日久了,對賈家的印象還停留在多年之前,但人世沉浮,隻怕會情隨事遷,玉兒是愚兄膝下唯一的女兒,愚兄難免要為她多操心些!”
“都是為人父母的,小弟自然明白林兄這份苦心!”薛淞沉吟著,林如海的舉動大出他的意外,原本與林家毫無關係的自己竟然會被牽扯進劇情之中了,這是什麼展開?
他的心猛地一跳,原書中的林如海可是很信任賈家,態度堅決地送了林黛玉上京的,如今他卻是猶豫不決地來向自己探聽。這是不是說明,這個世界的人、事可能會發生了不小的改變,是自己這個外來的蝴蝶引起的麼?
薛淞從未自詡為救世主,但也不算寡情薄義,他做不到舍己為人,但在自己力所能及的範圍內,也很願意拉人一把。他就是那種先照顧好自己和家人,再幫助他人,為社會做貢獻的普通人。儘管不特彆欣賞林黛玉的性格和處世方式,但書中那靈慧姑娘稀世的才貌,孤傲高潔的性情,淒美的命運,也讓人為之感歎不已,林黛玉的命運,在林如海送她上京的那一刻起,其實已經注定了。
現在或許有機會讓她有選擇,能夠避開書中的悲劇,過上新的生活,薛淞覺得,他應該儘一份力,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這是行善積德的好事。誰也不想看著美好的事物在自己眼前被毀滅!
“好,既然林兄誠心問起,那小弟就直言不諱了。”薛淞定下了主意,他臉上先做出些為難之色,而後一咬牙,清了清嗓子:“有道是疏不間親,小弟原是很覺為難的,但林兄的心情,小弟感同身受,林兄隻當做‘兼聽則明,偏聽則暗’吧!”
“賢弟儘管說來,愚兄感激不已!”林如海連忙道,他從薛淞的神色中感覺到了有些不妥之處,心中不禁有些惴惴起來。
“林兄,旁人都把賈史王薛四家列在一處,以為這四家都是老親,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好事者稱我們幾家為金陵四大家族。其實,從前的薛家在這四家中,隻是湊數的存在,與其餘三家之間也並不是平等的!”薛淞坦然道,他相信林如海也是明白的:“薛家是豪富的皇商,經營得不錯,但也要巴結著賈王兩家,以此換來兩家的扶持;為此,薛家每年要以節禮的名義給兩家送上大筆的財物,從不敢怠慢。”
見林如海神色尷尬,薛淞坦蕩一笑:“林兄,我此番話並不是發泄對著兩家的不滿,而是想告訴你,薛家與他們隻是利益上的關係,所以,我的話,是作為旁觀者而說的,不摻雜著人情,這樣才能公正些!”
“賈家,我與之來往不多。當年會試,先榮國公也曾邀了我父子過府相見,對小輩態度頗為和善,隻是,後來我在殿試前病重,隻得黯然回鄉,等待下一場。三年之後,小弟僥幸得中進士,之後便要忙著在各衙門裡輾轉觀政,賈家那裡來往甚少。先榮國公過世後,兩房並未分家,依舊住在一處。長子賈赦承襲了爵位,但國公史夫人最喜歡的是次子賈政,賈政如今居住在榮禧堂奉養其母。”
“榮禧堂?”林如海一愣,他知道榮禧堂曆來是榮國府當家人的住處,意義非凡,這賈政身為次子,竟然占據著,這豈非僭越?文臣們最講究的是禮儀規範,這在他看來,實在是大不妥當的,此事他以前怎麼從未聽說過?妻子說起賈家來,也全是講的賈家的好處。
林如海不禁深思起來,在接觸中,他覺得賈政是溫良恭讓的君子啊,難道是他識人不明?這樣明著壞了規矩的事他都不知曉,那麼,以往他對賈家的好印象,有沒有錯誤?這關係到對女兒的安排,林如海可不敢馬虎對待。
薛淞看出了林如海的猶豫,但他卻不能說出太多,以免召來猜疑,你不是和賈家沒什麼來往麼,怎麼對人家的內情那麼清楚,是何用心?而且,林如海與賈家畢竟是姻親,他一個外人,也不方便多摻和。
“林兄,你在京城裡也有不少同年、同門,何不拜請他們也打聽一番,看看他們是如何評論的。實在不放心,不如派信得過的心腹家生子上京去打探一番,花費些銀子,從賈家下人處聽到的的消息怕會更加準確些!”薛淞提出了建議。
就榮國府上那篩子一般的情形,那些嘴上根本沒有把門的下人們在銀錢的引誘下,呃,說不定都不用銀錢,請一頓酒,就能把賈家的內幕給賣得底掉。而知道了賈家的真麵目,各種驕奢淫逸,男人不上進,沒規矩倫理,坐吃山空的情形,林如海還放心讓林黛玉去麼?教養,這樣複雜墮落的環境下,能被教養得好麼,就書中柳湘蓮對賈家‘隻有門口那石獅子是乾淨的’的評價,隻怕還會平白惹一身臊!
林如海默默點頭,薛淞見狀決定再加一把火。
“林兄,賈家我不太熟悉,也不方便多言語什麼。隻是,王家我倒是可以說一說。”薛淞輕笑著,把王家與薛家的糾葛一一道來,從王子勝算計薛淞,拿著薛淞投石問路,用薛家的千年檀香檀木向忠義親王獻媚,自己得到功名後王家的拉攏,到王子勝和王仁對薛瑾萱打的主意和無恥行徑,都沒有隱瞞。
“因此,薛家是與王子勝從此撕破臉了,也不願意再讓他上門了。不過,他送兒子、女兒上京,如今也不在金陵城,日後他也翻不起什麼大浪來,薛家也能安生過日子了!”薛淞笑道:“我大哥行事不夠果斷,幸好老父親心中清明,明白王家的性子,多年來掌管著薛家,也親自教導侄子。我那侄兒,雖說才乾平常,行事也略微魯莽了些,但好歹也明白是非好歹,一心隻向著薛家,又心疼家人,因此痛打了王仁,不惜和王子勝也翻了臉!”
“我侄兒雖然僥幸中了個秀才,但骨子裡卻不是個讀書人。但粗人也有粗人的好處,就是不會拘泥著什麼規矩啊,麵子啊,讓自己受委屈!”薛淞哈哈一笑:“王子勝再有自己的盤算,也彆想拿著舅舅的名頭壓著我侄兒,最多不過是上門來打些秋風,沾點好處罷了,誰家還沒些糟心親戚呢,那也隻好認了!”
林如海聽著,心中卻生出絲絲苦澀和羨慕,他此刻寧願膝下也有這樣一個兒子了,不需要多麼聰明出色,能承繼家業,愛護家人,便是極好了的。隻是,唉!他掩飾著自己的心情,轉移開了話題,喟歎著王子勝竟然如此行事,而薛王氏身為薛家主母,也理當以薛家為重,如此偏向娘家,也有些不賢惠!
“其實呢,我那大嫂倒也不是壞人,平日裡對人也算和氣,就是腦子有些糊塗,不能識人,囿於親情,心中偏向娘家,耳根子又軟!”薛淞苦笑一聲:“當初她嫁入薛家之時,薛家尚未起來,雖有個皇商虛名,其實也隻是商人而已,她那算是很下嫁了,連她的嬤嬤都私下裡抱怨,為她委屈,說自家姑娘忠厚老實,王家上下都有些看不上她,覺著她無用,才貪圖薛家豐厚的聘禮和好處,讓她遠遠地下嫁到門第低的人家來,真正狠心!有時想想,她其實也挺可憐的,我們父子也不忍心對她苛責了。好在,我大哥和侄兒不糊塗,能把控著薛家,讓她養尊處優地過活便是!”
“唉,所以即便是女子,也該讀書明理啊。聽說林兄給女兒找了進士做老師,這才是教養女兒的正道!”薛淞不著痕跡地提醒著林如海。
林如海聞言,倏地想起賈敏在世時,曾和他說起一嫂賈王氏不如大嫂張氏知書達理,抱怨說不知王家是怎麼想的,也是堂堂的伯爵府,家世財勢都不差,竟然家中的姑娘都不讀書,些許認得幾個字,會看賬本管家就行了,真正是眼光短淺,這讓賈家也麵上無光!
林如海想到這一節,不禁心驚起來。賈家如今正在管家的可是賈王氏,在書香門第出身的林如海看來,史夫人年紀大了,精力不濟,家中教養姑娘的責任,多半要讓媳婦承擔。而一個不讀書不認字的女子,真的能教導得好女兒麼,江南一帶文風昌盛,中等人家的女子便鮮有不識字的了,否則會讓人笑話。
還有,賈敏向來與大嫂張氏投緣,與賈王氏則是沒什麼話說,雖然她沒明言,但林如海看得出來,她與賈王氏姑嫂之間關係不算太親密。如此,賈王氏會對女兒上心麼?據薛淞所言來看,王家這家風,可不算仁善溫良啊!
“唉,畢竟是林兄果決!換了是我,那麼小的女兒,可舍不得她離了膝下呢!父母不在身邊,雖然外祖母、舅舅都是至親,會對之關愛備至,但小女孩子心思敏感,若有要求,隻怕也不好意麻煩彆人;受了些委屈,也不敢開口抱怨,哪裡會有在自己家那麼自在呢?”薛淞又感歎道。
“賢弟啊,愚兄何嘗舍得!”林如海長籲了口氣,苦笑道:“隻不過是為了女兒考慮,才想著忍痛彆離啊!這喪母的姑娘,無人教養,日後的婚事可都為難啊!”
“唉,林兄也是一片慈父之心啊!”薛淞感歎著,忽然眼神一亮:“林兄,那你也可以請個有身份的女先生來教導世侄女啊,那也能堵住那些閒言碎語。你看我家,小弟請了從宮中出來的女官,同時教導著女兒和侄女,讀書,管家和世事人情,都教得很好,受益匪淺。林兄能大手筆請到進士西席,再花上心思請上位女先生,也不難吧?等再過幾年,世侄女大了些,那時去京城,由老國公夫人提點,帶著交際,豈不是更加妥當?這樣,林兄既享了天倫之樂,又不影響世侄女的婚事,兩全其美啊!”
林如海聞言心中一熱,對啊,自己怎麼沒想到呢,這條路也是可行的。請身份高貴的女子來為玉兒之師,自己這個家世地位,要辦到還是可以的,總比請賈雨村要容易吧?即使在揚州做不到,他在京城裡還有些友朋同門的,他們人脈很廣,儘可以拜托他們的!玉兒心思敏感,賈家人她對她而言,其實也是陌生人,過得哪裡能像家中一般呢,難免會有不開心的地方。這孩子身體嬌弱,若是鬱積在心,可怎麼了得!
“賢弟,聽你一席話,讓愚兄豁然開朗啊!”林如海感激地對著薛淞拱了拱手道:“愚兄回去再仔細思索此事,多謝了!今日這席話,愚兄絕不會對人說的,賢弟隻管放心!”
“不敢當,不敢當,林兄客氣了!”薛淞也暗自舒了口氣,他已經儘力了,隻希望林如海仔細考量後改了主意,林黛玉的命運能因此改變!
再淒美的愛情和還淚,也比不上自在而順心地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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