霎時間,被煽動裹挾的激憤頓時泄了大半。
實實在在的好處,看得見摸得著的補償前景,立刻澆熄了許多衝動的怒火。
不少最初被鼓動得麵紅耳赤的弟子,此刻眼神開始躲閃,不再緊隨著蘇秦這個“領袖”的方向。
蘇秦臉上肌肉微不可察地抽動了一下,眼底深處掠過一絲惱恨。丁寧所言,皆是他刻意避而不談、壓入眾人視野盲區的“利益”。
他強壓下心頭翻湧的驚怒,知道此時退讓便是潰敗,喉嚨裡發出一聲低沉的、近乎是冷笑的哼聲,語氣已帶著不加掩飾的鋒芒與急切的攻擊性:“丁師弟此言差矣!大謬!”
蘇秦的聲音陡然拔高,近乎厲喝,將弟子們剛剛沉澱的思緒再次攪渾。
他向前一步,目光灼灼地逼視著丁寧,仿佛要將對方撕開一個口子:“些許微利,不過朝廷拋出的餌食!羊毛出在羊身上!”
“那些貢獻點換取的秘法靈藥,還不是要從我宗門弟子身上抽血!說到底,這新政是在掘我各門各派立身的根基!長此以往,天下修行之道儘歸朝堂,哪還有我等清修之地?”
“宗門將不存!皮之不存,毛將焉附?這才是本末倒置!被那些蠅頭小利蒙蔽了心神,才是中了某些人溫水煮蛙的毒計!”
皮之不存,毛將焉附!
這八個字如同蘸著劇毒的冰針,狠狠紮進了在場每一個“舊世界”受益者的心臟。
轉瞬間,將丁寧方才點出的“補償”所帶來的那點暖意驅散殆儘!
一種更深、更本源、關乎存在根基的恐懼被蘇秦赤裸裸地撕開——不僅是利益的流失,更是權力的最終剝奪!宗門獨立性的徹底消亡!
弟子們臉上剛浮現的對未來的短暫憧憬,立刻被更大的陰雲覆蓋。
騷動再起,空氣中彌漫著冰冷的不安。
“是麼?本末倒置?”
丁寧的聲音不高,卻帶著鎮定自若的力量,“蘇師兄!既知大廈將傾,何不尋立錐之地?而非立於危牆之下,空喊崩頹之懼?”
“你……”蘇秦語塞,臉上青白交加。
這輕描淡寫的反問,仿佛一柄軟劍,卸掉了他積蓄了半天的千鈞氣勢!
丁寧不再看他,轉向尚在惶惑不安中的弟子,聲音穿透鉛室的轟鳴與山風的呼嘯:
“我說過了,眼前並非絕路。新的‘羊毛’,會在新的‘羊群’身上生長出來。一池水枯竭,卻有一條奔騰大江正在改道。”
“朝廷欲將各修行宗門之地,以新立之道院為觸手,如蛛網般輻射周邊村鎮。此令雖傷及我等眼前清靜,然從長遠觀之,我大秦實為整合天下宗門之力,向外開拓、發展!”
“彼等新收之弟子,於道院啟蒙,受正武司調度,他日學有所成,其歸屬名義上,難道不仍在初始宗門?此非開枝散葉、壯大我宗?”
“試問軍中將校、百戰老卒,豈會覺得朝堂增發招募新兵之令,讓自家營盤擴充隊伍,是有害無利之舉?又豈會覺得,那滿營新卒,儘是來搶其斬獲、奪其功勞之人?”
“此乃荒唐!”丁寧言辭漸銳,“新兵愈眾,操練愈勤,百戰之師愈雄,攻堅拔寨之力愈強!當其淬火成鋒,於關牆之下浴血搏殺所得之功勳,難道會記作他人軍帳之物?”
“何必如今日這般,非要將自己與那些懵懂新芽對立,鬨得水火不容?”
他看向蘇秦,語氣平淡卻意有所指:“與其聚眾施壓教習長輩,行這內耗之舉,不若請蘇師兄與眾位教習一道,與朝廷使者坦誠協商,定下‘補償’與‘界限’細則,為我等真正爭取那‘該有’之利。”
“將‘不公’之爭,化為兩全之談,豈不勝過此時意氣之爭?”
“所以……真的有必要發展到如此緊張尖銳、將人排斥為仇寇的地步嗎?”
丁寧最後拋出結論,“諸位,莫因一時失落的便利,錯失了大勢所賦予的可能。”
“當彆人隻看到鉛鐵鑄造的‘鉛棺材’時,我們更應看到它背後貫通天地的管道所能輸送的力量洪流。此消……彼長。固守眼前涓滴之水而拒大江奔湧,智者不取也!”
“天下修行之局,已非昨日可比。”
“如何在此大局中尋得屬於自己、也屬於白羊洞的長久定位,而非僅執著於眼前那因分流而略嫌‘稀薄’的靈氣,覺得失卻了‘公道’……
“這,才是我等修者應有之眼界與心胸。”
話音落下,石坪上一片寂靜。
蘇秦的身體徹底僵直在原地。
他臉上所有激昂、悲憤、憂慮、雄辯的色彩瞬間褪得乾乾淨淨,喉結艱難地上下滾動了一下,如同吞咽下無法消化的鐵塊,最終一個字也沒能擠出來,再無辯駁之力。
公道?丁寧在心底無聲重複。
此“公”,究竟是白羊洞學生蘇秦所言的公?是那些門閥子弟失去獨享特權的“公”?還是山下那些苦力漢子眼中,付出勞力性命便能換取一絲力量的“公”?
是正武司以冰冷工役點、軍功點作為唯一流通資格之硬通貨的“公”?是元武皇帝眼中,一切資源、一切力量,一切規則皆需無條件服從、服務於自己至尊寶座的“公”?
抑或是……末花殘劍深處那永不消散的執念——巴山劍場零落的殘魂們,試圖在這冰冷鐵律的罅隙裡求得一絲喘息,一絲卷土重來火種的……那渺遠如風中餘燼的“公”?
腰間的墨綠殘劍依舊沉默。
冰冷沉甸的劍身緊貼著他的體溫,像是一道來自那個逝去時代的沉重封印。
可如今在這鐵流碾過的大勢麵前,無論是昔日劍火焚天的道義,還是今朝唇槍舌劍的道理,都顯得那樣蒼白、脆弱而易碎。
如同那在疾風中狂亂飛舞、下一刻便要碾作塵埃的枯黃竹葉。
峽穀風聲驟然加疾,鉛室內部傳來一陣更沉重清晰的轟鳴,如同巨獸在地下汲水,無形的天地元氣經由重重鉛鐵管道,正被強行加壓、彙聚,準備噴薄而出。
就在丁寧那洞穿一切的目光,從蘇秦已然失魂落魄的身影上移開、再次投向山門入口那片喧騰處時——某道混跡在圍觀鉛室的民眾中、佝僂而熟悉的身影,恰在此時微微側過半張被歲月磨礪得粗糙無比的臉。
城南棺材鋪子,那位終日與朽木為伴的沉默老吳!巴山劍場殘部,埋在長陵最深處、才跟夜策冷接上頭不久的暗釘之一!
他竟然……也弄到了進入白羊洞“進修”的名額?進來做什麼?為了聯絡我?線上沒法說清的要事?
丁寧心中微沉,諸多念頭起伏不定。
幾乎就在同一刹那!
仿佛冥冥中與他目光的流轉產生了某種玄奧的呼應——峽穀上方那刀削般的灰黑色巨岩頂端,一叢深如墨玉的堅韌黑竹在峭壁的風刃中劇烈搖曳!景象一閃而逝!迅如鬼魅!
魚市的那位商大小姐?她也來了?
……
山下新來的商賈人群中,一位身著不起眼赭色綢袍、手指撚動一串油亮黃玉珠串的微胖中年人,“恰好”站在了鉛室側麵的喧嘩處。
眯縫的眼簾遮掩了銳利如鷹的眸光,唯有一雙耳朵在發縷掩蓋下微微翕動。
正是鄭氏門閥的宗師,鄭白鳥。
丁寧那番滴水不漏的回應,字字清晰落入他耳中。
鄭白鳥心中冷笑:好個伶牙俐齒的小子!避重就輕,滴水不漏,竟是半點馬腳不露,不上鉤,也無縫可鑽……
看來,想從這酒鋪少年口中撬出對朝廷新政不敬之言,把他栽贓成聚眾鬨事的首犯,以此為由頭直接發難、逼出白羊洞底牌的計劃,是行不通了——至於蘇秦這般尋常的才俊,宗門卻是根本不會全力去保。
“……不過,”鄭白鳥眼底掠過一絲陰鷙精光,心念微動:“巴山餘孽如陰溝老鼠,在長陵必有巢穴窩點,此乃板上釘釘!寧可殺錯一萬,絕不可放過一個!而白羊洞的嫌疑,勉強也排得上前十,再加上梁聯的允諾……”
“嗬嗬,昔日的梁大將軍,倒黴遇禍被貶的怒火,恰巧就打算傾瀉在這個小宗小派上,起因……居然隻是個微不足道的‘兩層樓’,就選定了目標。為了配合他的‘立功複起、迎合上意’之謀劃,我也得下一下功夫了。”
“既言辭上難做文章,那便製造些無法抵賴的“實據”!讓混亂自己開口說話!”
“比方說,讓山裡的風沙濁氣見點‘紅’,死幾個無關緊要的‘進山遊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