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仲說著,引進了一個黑衣短褐打扮的年輕人,正是胡來水。
宋之悌聽著,再次閉上了眼,一邊聽,一邊想著舊事。
“假道伐虢,諸公皆聽過這典故,可事情未發生之前,誰也不會意識到自己成了虞公。昨日,薛白奪了郭家田地;今日,他清算田畝戶籍,逼你們交租稅;明日,他便要奪走你們所有的田地!”
那麼,薛白很可能要倚仗相府千金。
他愣愣看著汪大那張醜陃的臉,見到的是至死還在著急、憤怒的表情,急怒得讓他很想要了解這個卑微的男人到底經曆了什麼。
比如,天寶元年,李齊物在三門峽開漕運,棄石入河,激得水流湍怒,舟不能入。但高尚收買了吳懷實,與聖人說李齊物興修水利,惠濟於民,聖人龍顏大悅,賜貂裘一領、絹三百匹,特加銀青光祿大夫,兼鴻臚卿,賜玉尺一把,詔稱因他能乾,故有此賜。
“啊?這裡是右相在洛陽的宅邸?”
“是。”
胡來水應道:“知道,以前叫大陽縣。後來,太守修漕運,燒列山石,挖出了一把上古鐵戟,上麵刻著‘平陸’兩個字,是大祥瑞,就改了縣名。”
令狐滔聽罷,轉頭吩咐道:“持我名帖,到思恭坊問一問是否右相要來,府署該準備迎接。”
今天的進展很順利,但此時高尚聽了結果卻有些疑惑,事情雖然都是依照他的計劃在進行,但他似乎還沒看到薛白的應對。
宋勉答不出來。
杜五郎與薛運娘正在收拾去洛陽的行李,聽到動靜,連忙跑到門外,隻見氣氛已經沸騰了起來。
高尚十分詫異,心中有個直覺,能這麼快找來,該是薛白的人。但來的卻是個年輕矯健的漢子,自稱是二郎山樊牢手下。
他乾脆蹲下身,向那老婦笑道:“阿婆,你早膳可用了啊?”
做出安排之後,令狐滔繼續處置公文,直到半個時辰之後,心腹回來稟道:“阿郎,小人去問過了,右相沒有要來洛陽的安排,是相府千金要來……另外,因之前的掠賣良人一案,右相安排了右金吾衛兵曹參軍楊齊宣巡查此案,隨道護送。”
“沒被人盯著吧?”
“你今年幾歲?”
崔晙、鄭辯到了之後,一個個世紳也相繼抵達,最少的也有兩百頃以上的田畝。
“薛白現在住的宅院是誰的?收回宅院,將他趕出去。彆以為這是小事,這能摧毀他的威望,打擊他的信心,還能讓我們更好地監視他。”
杜五郎隻好撓了撓頭,應道:“我不算什麼,總之你與十七娘說,薛白的信在我這裡。”
但這次,樊牢也當不起。事情已經鬨開了,當著所有人的麵,他必須恩怨分明,給對他恩重如山的義兄報仇。
他雖然懶,但也理解薛白在做什麼,把田畝、戶籍清算了,百姓多少地就交多少租稅。若做成了,就能讓農戶減輕一半的負擔,對世紳而言雖有損失,但每年還是能從田地裡獲得大量的糧食。
“沒有!”
除此之外,他並未做太多的布置,從頭到尾,隻是給地方世紳提了個醒、打探些消息。他做事完全不像高崇一言不合就動武,他三言兩語就能四兩撥千金,利用大勢壓人。
議論聲起,那美婦撲上前,抱住了汪大的屍體,竟是悲哭道:“汪郎!嗚嗚……你死得好慘啊……”
高尚已住進了弄晴彆業,以方便盯著偃師縣的形勢。宋家也很信任他,安排了很多人手聽他使派,打聽消息,溝通聯絡。
無非是搬也得搬得體麵。
屋中燈火通明,高尚抬頭看向外麵的天空,心想相府千金能到洛陽,虢國夫人也能派人來,務必小心提防著。
說到一半,他微微一愣,發現高尚與薛白經曆倒有些相像之處。
宋勉羞愧地坐下,等著,雖然不知他們這是在等什麼。
“薛白?你親眼見到他了?”
不行的,治理不了。
因為他從來沒想過這個問題,原因可以總結為他這個層麵的人根本就想不到這一層。
“錄事,人來了,就在法曹。”
終於,他找到了一間占地小到讓他詫異的宅院,在一眾唐元功臣的宅院中顯得很不起眼。
“帥頭不願背叛高縣丞,可薛白不停逼壓,高縣丞先動了手……”
“薛白機關算儘,沒用的。諸公隻需要反應過來,且齊心協力,便能讓他無計可施。偃師縣的大半田地是你們的,糧食是你們的,錢貨是你們的,連縣署裡的吏員也都是出自你們的支係,他憑什麼與你們鬥?”
唐元功臣指的是唐隆政變時的功臣,因避諱李隆基的名字而稱唐元,總之多是在武周朝時猶忠心李唐之人。他們年輕時多在洛陽度過,老了也隱居於此。
“還想騙我?!”高尚故意施壓,身後的侍從立即便拔出刀來。
“這麼大的宅子,每月給兩百錢!”
郭渙放下手中正在核算的賬冊,看向殷亮,目光中帶了些欲言又止的意味。
再過了兩三年,李齊物被貶,高尚投奔了安祿山,卻還沒有忘記當年熟悉的這些人。
“這是郭太公來了吧?”
“郎君,回來了。”
說過之後,他很有風度地去扶了郭太公進來。
“回去告訴樊牢,把刁氏兄弟的腦袋交給我,否則我踏平二郎山。”
高尚問道:“平陸縣?知道為何叫平陸縣嗎?”
“我沒說我不願意,可我阿娘如今病情加重,唯盼著能回到熟悉的宅院居住……”
宋之悌把為自己準備的楠木棺材拿了出來,給高崇披了華衣,重新下葬在邙嶺。
宋勉指高崇為凶手,因為這符合宋家當時的利益;他指薛白是凶手,自然帶來更大的利益。換言之,查出殺宋勵的凶手,代表的是宋家態度的轉變。
“好!”杜五郎當先捧場叫好。
“小人是覺得……”
眼看門房鼻孔朝天,杜五郎便確認了此事,想來李林甫任相以後就沒再來過洛陽了。
“洛陽。”趕來報信的人還沒來得及喘上一口氣,連忙答道:“是他手底下的幕僚杜謄,帶著一大隊車馬出城了,在碼頭登船,說要往洛陽。”
錦衣中年見了忙道:“縣尉莫非想占草民的宅院,避而不談……”
“你算什麼東西?”
“沒……沒有,是小人覺得薛白一定藏在隊伍中。”
今日薛白沒到縣署來,殷亮遂讓那婦人到尉廨問話,對方進來時,他抬頭一看,竟見是一個十分美貌且有風韻的女子,他當即便警覺起來。
他當然知道刁庚,因他才到偃師就得知了刁庚是怎樣拿著高崇的首級到縣衙請賞、招搖過市。
殷亮趕到之時,見了這汪大的模樣,不由驚訝,竟因此有些懷疑那美婦真是來告狀的。
“啪!”
殷亮連忙伸手一推,喝道:“我不是縣尉,好好說案情!”
“是嗎?”
彼此都明白,棋盤上的棋子就這麼多,大勢在高尚,薛白若不肯認輸,必須借來更多的棋子。這次薛白不可能再利用偃師縣的農戶、漕工,因為高尚不像高崇,能給他這種機會。
高尚有一瞬間的恍神,回想起過去輔佐李齊物時的經曆。他深刻明白一個官員到了地方,是絕對不可能抵抗當地世紳之力的。
“無妨,他該已猜到我來了。”
高尚盯著他,直到把宋勉身上的不安感儘收眼底,問道:“對了,薛白可有用私利來哄騙你?還是你們義氣太深了?”
“到底是誰殺了我義兄?”
“錄事,有婦人在縣署外報案。”
“魂兮歸來!”
突如其來的哭喊聲把宅院中的不少人都嚇了一跳。
這次的事,高尚把道理一點明,宋之悌就明白了……是宋勉這個蠢材被薛白利用了,而他也老糊塗了,差點就被欺瞞過去。
宋勉連忙大喊一聲。
高尚知道以高崇的性格確實不會坐以待斃,他這義兄有些太過狂傲了。
杜五郎問了幾間宅子,主人都是他根本沒聽過但據說很厲害的老功臣,高德、劉玄豹、張德、李獻……
“二十四。”
“花錢,送女人,不惜代價收買他身邊所有人,幕僚、吏員、差役、仆人,哪怕是門房、奴婢。不願收東西的,栽贓、誣告,讓他們麻煩纏身。”
“請高郎君聽小人解釋,高縣丞並不是刁庚殺的……”
“阿浩,你去洛陽一趟,見了令狐少尹,問問薛白是否從朝中尋求支援。”
高崇死時,極儘潦草。死後數月,第二次的葬禮卻又極儘奢華,躺的是王公重臣的棺槨。
“我沒有。”宋勉臉頰發燙,不敢去捂,以最誠懇的態度道:“我確是犯了傻,但絕沒有私心。”
“郭太公,你的田地、宅院都可以還給你,隻有一點,勸說郭渙背叛薛白。郭渙太了解縣務了,好在他的一切都是郭家給的。”
當時刁庚是把首級和屍體一起運來的,屍身就埋在亂葬崗,首級則是給了宋家祭奠宋勵。至於如今還找不找得到,總歸是由著宋家怎麼說,高尚已不可能認出來。
高尚看得出胡來水在說謊,他也了解樊牢的性子,有擔當,願意代人受過。
另一方麵,他其實很理解薛白的想法。
被喚作“阿浩”的人其實名叫田乾真,還不到二十歲,因聰明勇武,很受高尚的賞識,不久前剛被推舉為隊正,因感激高尚,主動請纓陪他來走這一趟。
高尚擺擺手道:“打探清楚就好。”
“夠了!”
“不是!我下了聘禮娶的!”汪大血氣翻湧,憤聲大吼,“你與縣尉,你們……”
宅院讓就讓了,本就是人家的,鬨下去損的是他的名聲,氣勢薛白卻是不肯相讓。
“樊牢?”
“殷錄事,那小老兒先回家一趟?”
打開門,門外已聚集了一大堆人,擔架上躺著一個白發蒼蒼的老婦,有錦袍中年跪在擔架邊。
高尚這才點點頭,知道修漕運是在天寶元年。如此說來,胡來水的遭遇還與他有關,但他已習慣了,李齊物當時是河南府的重臣,隨便一個決定就能影響了許多人的一生……就像螻蟻。
高尚聞言微微一笑,因當年就是他給李齊物出的主意,獻上了祥瑞。
但再了解也晚了,人已經死了,成了一個不值一提的工具。
那年輕漢子像是微微錯愕,沒想到高尚會問他這樣一個小人物,答道:“小人胡來水,是陝州、平陸縣人。”
六曹院裡正有個醜陋短小的漢子在哭嚎,吏員們都無法安心做事,站起身看著。
偏偏薛白交代的事還要去辦。
杜五郎聽得頭大,上前就去與他理論,但再抬頭一看,見到外麵的百姓指指點點,忽然想到,這不就是自己帶人鬨事時的樣子嗎?
“義兄!”
世紳們議論起來,道:“郭渙既已投靠薛白,如何還邀他來?”
令狐滔倒想起了此前聽過的一些傳聞,搖頭苦笑。
郭渙走後,殷亮過去拾起案上的冊子,自己核算起來,忽然想到了當年他隨顏真卿到醴泉縣,花了四年多的時間也沒能重新清查田畝、戶籍。
“我們該讓這偃師縣沒有任何他的容身之地,為他做事的人走在路上,你們都應該把路堵住,因為偃師縣連沿街的商鋪都是你們的。”
他當然有派人盯著,知道薛白今日一早答應搬出魁星坊之後,直接就搬到了城西當鋪後的一間屬於楊氏商行的宅院,之後便稱病在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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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
“喏。”
胡來水應道:“前段時間,出了一些事,帥頭自認對不住高郎君,特讓小人在偃師縣等著。他說,郎君一定會來為義兄報仇。”
話音未了,他竟是仰麵倒了下去,響起“嘭”的一聲,腦後一片鮮血。
高尚於是反問了一個問題,道:“薛白既然能除掉我義兄與郭萬金,待利用完宋家,豈不敢除掉宋家?”
……
官道上一片漆黑,薛白正舉著火把夜行,低頭看著滿是泥濘的道路,腦子裡想的還是那個問題——如果一切計劃順利,高尚沒來,那他能否解決偃師縣的弊政?
想肯定是想不出一個確切的答案的,他在這個過程中卻有了更多思考,關於變革與破壞,關於誰會是他的支持者。
他確實打算去找些幫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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