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永恒的安靜,她又如往日裡一般,靜靜地睡了過去。江與彬湊上前搭了搭脈,又探了探鼻息,落下淚來,拜倒在地,輕聲道,“皇上,皇後娘娘,公主已經去了。”
承乾宮內所有人齊齊跪倒叩首,哀歎這個僅僅來到人世間兩年便匆匆離去的小公主。皇上的手無力地垂落下來,他的雙肩微微發顫,腳下踉蹌幾步,想要從淩雲徹懷中抱過璟兕,最終還是有些猶豫地停了手。
頭顱裡針紮似的作痛,巨大的哀痛如浪潮排山倒海席卷而來,整個人虛脫無力,仿佛就要墜下去。如懿跌跌撞撞地上前,從淩雲徹懷中接過璟兕,將她摟在了自己懷中。她帶著癡惘的笑意,輕聲道,“璟兕,你什麼都不用怕了,額娘在呢。”
皇上的淚在瞬間洶湧而出,他伏下身子,牢牢地圈住如懿和璟兕,好像這樣便可以挽留住什麼。
璟兕的喪儀過後,如懿已經憔悴得如一片脆而薄的枯葉,仿佛一觸就會徹底破碎了。皇上數日不能安枕入眠,傷心不已,破例追封璟兕為和宜固倫公主,按著固倫大長公主的喪儀,隨葬端慧皇太子園寢。曆來嫡出之女為固倫公主,庶出之女為和碩公主,但那都是在即將下嫁時才可加封。
皇上如此做,亦是出於對璟兕格外的疼愛和憐惜。然而悲傷之事並未斷絕,僅僅隔了不過半月,舒妃所生的十阿哥也終因多年的病弱體虛,回天無力,隨著璟兕去了。皇上下旨追封十阿哥為毓貝勒,諡號寧,以貝勒喪儀下葬。
宮中連喪兩位皇嗣,太後又擔心端淑的安危,悲泣之聲連綿不絕。時入冬月,京中被皚皚白雪覆蓋一片,整個宮裡靜謐異常。如懿與舒妃早已病倒在床,皇上雖有心照看,然前朝不寧,亦是有心無力,便囑咐太醫好生照料。隻是偶爾去往承乾宮與儲秀宮聊表安慰,其餘嬪妃更是難見皇上一麵。
這一夜,是五公主的五七,亦是十阿哥三七。原本是令貴人魏嬿婉侍奉皇上在養心殿用晚膳,按著尋常,她也會順勢留下陪伴皇上度過宮中寂寞的夜。自那日,皇上降了魏嬿婉為貴人,她心中雖不虞,麵上卻沒有絲毫不願,依舊在皇上忙碌的日子裡,悉心做好吃食湯飲,日日著人送去養心殿。皇上忙於前朝戰事,後宮裡又陰雲籠罩,心中著實壓抑。他不忍常去看如懿和意歡,又不願見其他嬪妃,因此令貴人整日隻進些湯羹茶點,卻不私自求見邀寵,倒讓他焦慮之中得到一絲舒心。因而往後也時常傳召令貴人伴駕。但此時的皇上無心顧她,便去了禦書房和大臣們商議準噶爾戰事。
魏嬿婉在暖閣裡無聊而期盼地等著,發了一會兒呆,賞一會花,慢慢熬著時辰,到了夜深時分,皇上出了禦書房,她極高興地迎了上去。皇上卻推開了她,半含著歉疚笑道,“朕得去瞧瞧穎嬪,今日是她的生辰。”
魏嬿婉當然是知道其中的緣由的。穎嬪的族人為皇上平定準噶爾戰事出力不少,何況滿蒙一家,蒙古一直是大清的有力後盾,且穎嬪不久前才為皇上誕下六公主,因而皇帝一直對穎嬪十分眷顧。
魏嬿婉一直深以家世為憾,這一來自然不悅,卻也不敢有絲毫流露,隻是以溫柔得能滴出水的語調相對,“皇上,今夜是和宜公主的五七之辰,亦是毓寧貝勒的三七之辰。臣妾是怕皇上觸目傷情,所以特來養心殿陪伴,皇上何必還要入後宮呢?”
皇上也笑言相對,隻道,“看時辰,隻怕皇後和舒妃已經去雨花閣行過祭禮了。隻是今日是穎嬪的生辰,再晚,朕也一定要去看看她的。”
魏嬿婉雖然一肚子氣,卻也知道勸不動,隻得笑著趨奉道,“皇上就會弄這些心思討人喜歡。”
皇上覷著眼看她,“你不喜歡?”
魏嬿婉笑吟吟道,“皇上慣會取笑臣妾。那麼,臣妾恭送皇上了。”
直到目送皇上離開,魏嬿婉才扶了春嬋的手離開養心殿。這一路,她有些悶悶的。春嬋隻道,“主兒,皇上去不去看穎嬪,其實也沒什麼。您怎麼倒提起五公主和十阿哥祭禮的事?”
魏嬿婉“咯”的一聲冷笑,清碎如冰,“十阿哥便也罷了,在舒妃肚子裡時就是個病秧子。隻是這些日子皇上有多為五公主傷心,本宮如何不知道?五公主死前是什麼模樣,如癲如狂,皇上隻怕這輩子都忘不了。且這件事,宮裡人瞧著都像是誰做的?”
春嬋微笑,“那自然是和嘉答應脫不了乾係了。”
“是了。”魏嬿婉的唇角浮起得意的笑色,“那皇上為什麼隻是降了位分便就這般輕輕放過?那可是皇上的嫡女啊,又是自出生就極為寵愛的。皇上不再行處置,固然是因為嘉答應多年得寵的緣故,也是因為她的兩個兒子和玉氏母族的地位。玉氏雖說這幾年送了麗貴人進來,但說到底也終究沒有放棄嘉答應。比起麗貴人,反而還是嘉答應更得玉氏支持呢。”
春嬋點頭,魏嬿婉又道,“皇上真正為難的是不知該如何處置,真凶似是非是,皇上處置不了嘉答應,便給不了五公主一個交代,當然為難。嘉答應的兒子,一個摔殘了腿,一個還不解世事,真是不濟!我還以為那些草料和那幾枚銀針,夠送永琪和永璿一起上西天見佛祖了呢!”
春嬋恭維道,“躲得過一時,躲不過一世。如今兒子殘了腿,親額娘又失寵禁足,活著眼睜睜看著才是苦呢。況且愉妃向來不得寵,五阿哥如今也是腿上不好,如此倒是讓她們更痛苦。若死了一了百了,豈不沒意思了!”
魏嬿婉道,“當日帶人去查馬場的是淩雲徹,可是聽聞他後來並沒有再查下去。”
春嬋道,“便是查下去又如何,漫說主兒這事已是毫無破綻,便是有那麼一點的蛛絲馬跡,憑借淩侍衛對主兒的心意,他也自然會想儘一切辦法隱瞞下來的。”
春嬋的話,讓魏嬿婉安心。有感動的暖色在魏嬿婉的臉上漾起,很快,更多的得意覆蓋了那抹感動。魏嬿婉撫摸著手指上淩雲徹當年相送的紅寶石戒指。暗夜裡,它即便是寶石粉做的,亦有珊瑚色的光華流轉。魏嬿婉嬌麗一笑,“不管為了什麼,也不管我怎麼對他,這些年他心裡有誰,我都是知道的。這個人啊,就是嘴硬而已!”
春嬋扶住了魏嬿婉,輕笑道,“那是。主兒盛年華光,連皇上都這般寵愛,何況是一個小小的侍衛,當然對主兒視若天人,捧在掌心了!否則當年為了嘉答應的肚兜鬨出來的委屈,他怎麼平白兜著不說了呢。”她頓一頓,隱秘地笑道,“奴婢還聽說,淩大人忙著在宮中當差,很少回宮外的宅子,所以冷落了嬌妻,惹得不滿呢。”
魏嬿婉唇角揚得更高,笑容好似兜不住似的,“茂倩隻是一個宮女,又是皇上指婚,本來就沒什麼情意。”
春嬋忙道,“淩大人還不是因為心裡有主兒,所以旁的什麼人都不能入眼了!”
魏嬿婉的笑容瞬間凝住,“有的人的心意是難得了,隻是皇上麼…”
春嬋恭謹回道,“皇後娘娘這朵花開到了盛時,接下去便隻能是盛極而衰。而主兒這朵花才正值綻放之際,有的是無窮無儘的好時候呢。”
魏嬿婉聽了春嬋一番恭維後,方才得意洋洋道,“左右今兒是和宜那短命孩子的五七,咱們便拐去承乾宮,聽聽皇後的哭聲吧。”
不遠的彼端,隱約可見承乾宮宮門一角。襯在如墨的天色下,盤踞於飛簷之上的獸頭朦朦朧朧,卻不失莊嚴之態。
彼時,白蕊姬與海蘭陪同如懿與意歡一道完成了祭禮,海蘭已陪同意歡回了儲秀宮,而白蕊姬則一道陪在如懿身邊。淩雲徹亦陪在如懿身後,心下微涼如晨霧彌漫。
這一晚,他能陪她走這一段,己是難得的奢望。
李玉先於他躬身施禮,“皇後娘娘,玫妃娘娘,夜已深,兩位娘娘早些安置。奴才先告退了。”他的眼神一撩,淩雲徹會意,便也照著他的話又說了一遍,還是忍不住道,“皇後娘娘保重,萬勿再傷心了。”
白蕊姬揮了揮手,“有勞李公公和淩大人了。”她停一停,“李公公還要趕著去鹹福宮伺候皇上和穎嬪,趕緊去吧。”
李玉與淩雲徹立在承乾宮門外,目送如懿與白蕊姬入內,方才躬身離開。淩雲徹似有些不舍,腳步微微滯緩,還是趕緊跟上了。
甬道的轉角處,魏嬿婉的臉色己經如數九寒冰,幾乎可以凍煞人。春嬋從未見過魏嬿婉這樣的神色,不覺有些害怕,輕聲喚道,“主兒,您怎麼了?”
魏嬿婉迷離的眼波牢牢地注視著前方,她幽幽凝眸處,正是淩雲徹漸行漸遠的背影。有一抹濃翳的憂傷從眸底流過,“一個男人用這樣的眼神看一個女人,是為什麼?”
這樣的歎息,似是自問,亦像是在問春嬋。
春嬋嚇得有些懵了,哪裡敢接話,隻能怯怯低頭。
魏嬿婉亦不需她回答,隻是沉浸在自己的傷感之中,“都過去了啊…都過去了!”她的臉色如湖鏡般沉下去,“可是,哪怕己經是過去,本宮亦容不得!喜歡過本宮一時,便要喜歡本宮一世,永遠不許變!皇上是這樣,他是這樣,誰都一樣!誰要改變了這個,本宮絕不會放過他!”
魏嬿婉已不在嬪位,此時卻還自稱本宮,可見是氣得狠了。寂靜的夜中,唯有她雙眸中幾點星光水波瀲灩,流露出濃不可破的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