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般行徑令李存勖側目,他疑慮重重地看向李克用。
李克用看看了自己的兒子、又看看了熊一平和張易,隨即周到地解釋說“二位英雄遠道而來,非我大唐人士,故舉止不凡,我兒務必將二位英雄俸為座上賓、以禮相待。”
“兒臣遵命!”李存勖答應的乾脆利索,狡黠之神卻在他的眼中忽閃而過。他接著說“父王,此地不宜久留,周將軍還在潞州城外大營,我們可否先回去稍作安頓再做打算?”
李克用思慮著說“也好。潞州城外有我10萬大軍,想必不出幾日即可擊敗梁國賊兵、解燕王潞州之圍,屆時進城修養即可。”
這二人要去潞州的想法讓張易暗道不好,他犀利地看向熊一平又微微地搖了搖頭。
熊一平回看著張易,不明緣由地“啊?”。
“二位英雄有何高見?”李克用轉頭看向熊一平,以為他接了自己的話茬兒。
張易見已驚動了李克用,隻好照貓畫虎地深施一禮道“實不相瞞,剛才晉王休息的時候,我同二弟推演了一番。這卦象顯示,潞州之戰尚需一年有餘,且時機成熟後當由貴公子親自帥兵征戰方能解圍。卦象還顯示,鴻飛之地方為晉王修養的最佳之處,不知是否存在與此相關之所?”
此言令李克用父子麵麵相覷。良久,李存勖方開口說道“距此600裡,有處我軍駐紮之所,名曰雁門。不知張英雄說的可是那裡?”
張易不置可否道“鴻雁於飛,肅肅其羽。”
李存勖惴惴地說“雁門倒是個好去處。不過雁門距此較遠,車馬需半月方可抵達,如今我父王的身體恐無法適應舟車勞頓。”
“這倒無妨,我二人隨身攜帶了一些丹藥,雖不具長生不老之效卻也有利於身體的康複,必定可保晉王此行無恙。”張易言語肯定。
李克用並不相信卦象之說,但他無法確定潞州之圍何時能解卻是真的。退一萬步講,就算晉軍能順利擊敗梁軍,但若讓燕王劉仁恭得知自己目前的身體狀況,必定會被趁火打劫。如此,就等於羊入虎口,潞州確實去不得。想到此處,李克用顫顫地說“張英雄高見,天意不可違。本王身體雖無大礙,但還仰仗二位英雄調理。存勖,就依恩公所言,即刻啟程直奔雁門。”
……
張易、熊一平隨同晉王軍隊一路趕往雁門。路上,熊一平問張易為何要去雁門這個地方,張易解釋說“我以前看過一本書,裡麵提到過潞州之戰,書上說潞州一年多都沒能解圍,最後是李存勖親自帶兵才戰勝梁兵,更重要的是李克用明年就會病逝,正是在雁門這個地方。隨後李存勖會繼承王位,稱帝建立後唐。”
熊一平恍然大悟“原來如此,這事我一直覺得奇怪,不過我相信你做事肯定有道理,”他頓了頓又說“還有個事,飛豆一直沒回來,咋辦?”
張易安慰道“彆擔心,我找機會問問李存勖。”
“我就猜到是這孫子!”熊一平憤憤然。
……
半月後,晉王一行抵達雁門。李克用在服下張易、熊一平從2065年帶來的修複藥片後,身體大為好轉。張易、熊一平因多次救駕有功,分彆被封了兩個閒散官職金紫光祿大夫和雲麾hui將軍。
次年正月,李克用病逝,李存勖繼晉王之位。
同年四月,李存勖親自率軍援救潞州,不出一月便出其不意地大破梁軍,徹底解除了潞州之圍。
潞州之戰的勝利,不僅讓晉國兵威大鎮,還讓李存勖想起了料事如神的張易和熊一平。他琢磨著這樣的人切不可脫離自己的視線,便下令命張易、熊一平同回太原、輔佐內政。
而後十餘年,李存勖對內勤政愛民、對外所向披靡,克服重重困難險阻、曆經大小戰役無數,先後擊敗朱溫、劉仁恭、劉守光父子和耶律阿保機等勁敵。
天佑二十年(公元923年),李存勖在魏州稱帝,沿用“唐”為國號,改天佑二十年為同光元年,又追其父李克用為唐昭宗,以示自己是唐朝的合法繼承人。
張易、熊一平這十多年無數次用堪天盾呼叫顧顏豔但是沒有回音,也曾多次派人四處尋找,卻都杳無音信。在這期間,二人還發現了一個新奇有趣的現象——在這裡,他們不會變老。他們可以同這裡的人們一起生活,卻總是無法真正地融入進去,其中的原因神鬼莫測、匪夷所思……一切的一切全都真實地虛假、又虛假地真實。
慢慢的,他們適應了這種存在方式,每日裡讀讀書、寫寫字,宛如莊周夢蝶般自在地活著。
打江山難、守江山更難。李存勖自開國稱帝後,鬥誌日漸消弭i,整日沉迷戲曲、音律。他招募了大批優伶2伴駕為官,大肆斂財揮霍、聽信讒言。舉國風氣糜爛,當官的不再練兵勤政,百姓們不再讀書耕田,大家整日裡哼哼呀呀地吟詞唱曲,指望有朝一日能入了聖耳、飛黃騰達。不出兩年,全國上下怨聲四起,開始頻頻發生、起義。
自從被封官以來,張易和熊一平就從來沒有得到李存勖的召見。李存勖稱帝後,更是直接免去了他倆的上朝拜見。隻有一點,從太原到洛陽,李存勖走到哪就把他倆帶到哪,俸祿按時發、賞賜偶爾有、就是不召見。張易、熊一平本來也誌不在此,倒也落得清靜,隻是熊一平會偶爾謾罵李存勖扣下了自己的飛豆,若非如此他又怎會始終避而不見。
同光四年(公元926年)初春,兵變越演越烈,街上隨處可見身著各異的士兵們打打殺殺、竄來竄去。
這天,張易和熊一平正在住處八卦時局。忽得宮人來報——皇帝召金紫光祿大夫、雲麾hui將軍速速入宮覲見。二人詢問何事無果,隻得匆匆套上公服,跟隨前來傳喚的宦官、侍衛進宮去了。
張易和熊一平住的地方離宮門不遠,通常隻需十幾分鐘的車程,然而此時很不太平,一路上侍衛們打跑了兩撥亂兵流寇,七拐八繞後才從宮牆後身的小門進到皇宮。
宮內的景象也混亂不堪,各式不值錢的器皿、衣物倉促散落著,三三兩兩的宮女太監堂而皇之地卷包逃竄。李存勖黯然傷神地坐在大殿上,兩鬢須髯已斑白淩亂,遙憶其20年前的虎狼之姿,今已不複存在。
張易、熊一平上前欲施君臣禮,卻被李存勖攔住,他說“二位恩公不必施禮,隨便坐吧。好久不見了,陪寡人說說話,我們都坐地上、坐地上。這個位置寡人也坐累了…”說罷,李存勖晃晃蕩蕩地走下龍椅、斜歪著坐在龍椅下方的台階上。
張易覺得彆扭,默默地原位站著。熊一平懶得理會旁的,一把拉上張易大咧咧地席地而坐。他扯了扯坐在屁股下的袍服、開口說道“皇上,您可不厚道,我的飛豆是不是被您扣下了?”
李存勖無奈笑笑說道“寡人早知二位並非凡人,你說的飛豆是當年為先皇傳遞消息的銀豆子吧?寡人沒有扣下,它被寡人養的梟吞掉了。想當年它忽然來到寡人帳中,會說話、會發光,還像銅鏡一樣映出了先皇的模樣,那隻梟大驚,猛然把它吞進肚裡、頭也不回地飛走了,寡人來不及阻攔也沒能喚回梟兒。”
張易坐的難受,起身施禮道“陛下聖安,雁門一彆已20載,不知今日召我二人前來有何吩咐。”
李存勖深歎“寡人自知你二人心中所想。遙憶當年,先皇倚仗二位的仙法方能千裡傳音,張恩公的未卜先知更是奇準無比,助我次年大勝梁軍,解潞州之圍。多年未見,寡人和身邊的故人均已平添了些許風霜,二位恩公卻風采依然,歲月對待二位倒是格外寬容。先皇曾有交代,二位絕非池中之物需特彆關照,寡人也一直對你們念念不忘,以為你們終有一日會大有一番作為或者乾脆駕雲歸去,沒想卻在我朝屈居20載寡人用了20年也沒能看清楚你們究竟是何人,來我朝中意欲何為?”
熊一平聽李存勖這樣問,不自覺地挪了挪屁股。
“回陛下,我二人師出茅山,故略通微末仙法和養生之術,潞州搭救先皇實屬天意。數年來一心輔政為官,雖無有造詣,但也彆無他念。”張易答的清清淡淡,全無波瀾。
“好吧,既然不想說,不如陪寡人聽段小曲罷了。寡人當皇帝這幾年,若論政績有愧先主,但論操琴吟唱,自問古今無人能及。寡人十幾年前偶得一位伶人,音如天籟能吟奇音神曲,二位恩公這就陪寡人一道品評一二。來啊,請伶人獻曲。寡人這位伶人啊跟二位恩公一樣,歲月對她也是格外地開恩。”李存勖似早有準備,一邊說著、一邊走回龍椅重新坐好。
熊一平頓覺心頭一震,屁股再也坐不住了,嗖地一下站起身來。
隻見宦官領上殿來一位容貌極佳的女官,妖嬈高挑、麵若紅霞……重生小組分彆了20年,此刻終於在李存勖的皇宮大殿之上驟然重聚了。熊一平、張易瞬間認出了顧顏豔,三步並作兩步地竄上前去,顧顏豔毫無準備地愣了幾秒,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哇…”顧顏豔忽然嚎啕大哭,邊哭邊嚷道“你們倆這麼些年去哪了?我給他唱了十幾年的歌劇。”顧顏豔指著李存勖,極其委屈。
張易和熊一平手忙腳亂地安慰著,等她止住哭啼,三人才想起眼前的處境。張易看了看李存勖,回過頭對顧顏豔和熊一平說“我們自家的事等等再說,先問清楚他這麼做的目的…”
“孫子!你處心積慮分隔我們近20年,到底想乾啥?”未等張易說完,熊一平已按耐不住地破口大罵。
李存勖撩起沉重的眼皮悲歎“此言重了,寡人也是直到此刻才確定你們乃同根同源。這些年,寡人逐漸發現你們有相似之處,你們的與眾不同讓先皇和寡人深感憂懼,故沒能以誠相待。雖然如此,終歸不曾苛責怠慢,你們也不曾對寡人推心置腹,寡人說的對嗎?”
“不是咱們故意隱瞞,實在是沒法說,我說我們來自一千多年以後你會信嗎?”熊一平不屑一顧地看著他。
大殿內一片肅靜,殿外侍衛與叛軍兵戎相見的廝殺聲愈漸聒噪清晰。
(叮叮噹噹…叮叮噹噹…兄弟們,殺啊!)
李存勖愕然,而後一字一頓地說道“所以,寡人在你們的眼中隻是曆史?所以,你們可以預知寡人和江山的未來?”
殿內更加肅靜。
(殺啊!殺了狗皇帝封官進爵、重重有賞!殺啊…)
李存勖繼續說“你們誰能與寡人說說,寡人還有幾時可活,是今日嗎?”
……
李存勖點了點頭,朝兩旁寥寥的宮人擺擺手道“此時的無言遠比謊言更加殘忍。都退下吧,逃命去吧”語氣平淡卻凝滯悲傷。他走下龍椅、身形更加搖晃,他歪坐在台階上,雙手擦了擦滾滾而下的熱淚,抬首說道“寡人不想死的不明不白,你們若知道什麼就儘數直言,就當是成全了我這個將死之人。”
重生小組相對而視,心中不免悲涼。張易想了想、開口道“顏豔,你的堪天盾還在嗎?把歐陽修的《伶人傳》找出來,念給他聽,若是能讓他死前得以反省,也不失為一莊善舉。”
顧顏豔搖搖頭道“不在了,我醒來的時候就沒找到。”
張易拍了拍她的肩膀,和緩地說“沒關係,你先用我的。以後再想辦法。”
“好!”顧顏豔接過堪天盾、麵向李存勖,又清了清嗓子,抑揚頓挫地讀起“「伶官傳序」,歐陽修。
嗚呼!盛衰之理,雖曰天命,豈非人事哉!原莊宗之所以得天下,與其所以失之者,可以知之矣。世言晉王之將終也,以三矢賜莊宗而告之曰“梁,吾仇也;燕王,吾所立,契丹與吾約為兄弟,而皆背晉以歸梁。此三者,吾遺恨也。與爾三矢,爾其無忘乃父之誌!”莊宗受而藏之於廟。其後用兵,則遣從事以一少牢告廟,請其矢,盛以錦囊,負而前驅,及凱旋而納之。方其係燕父子以組,函梁君臣之首,入於太廟,還矢先王,而告以成功,其意氣之盛,可謂壯哉!及仇讎chou已滅,天下已定,一夫夜呼,亂者四應,倉皇東出,未及見賊而士卒離散,君臣相顧,不知所歸,至於誓天斷發,泣下沾襟,何其衰也!豈得之難而失之易歟yu?抑本其成敗之跡,而皆自於人歟?《書》曰“滿招損,謙受益。”憂勞可以興國,逸豫可以亡身,自然之理也。故方其盛也,舉天下豪傑,莫能與之爭;及其衰也,數十伶人困之,而身死國滅,為天下笑。夫禍患常積於忽微,而智勇多困於所溺,豈獨伶人也哉!作《伶人傳》3。”
……
音畢良久,大殿上仍餘音灌耳,李存勖突然發狂般咆哮著“不實啊,不實!寡人這不好好坐著,伶人也隻她一個,哈哈哈哈哈哈,不實,不實啊…嗚嗚嗚…寡人錯了,寡人悔不該啊,得之難而失之易身死國滅為天下笑啊,嗚嗚嗚……孤乃一代豪傑,江山是孤打下來的,就是死也要死在殺場!”李存勖連哭帶笑地奔下龍椅,一把抽出懸掛於牆壁之上的寬刀,血眼通紅地向大殿之外衝去,他一腳踢掉門栓、捏積木般拎開了沉重的殿門。
殿門敞開的瞬間,一束明晃晃的白光從天而降,它嗖地穿過李存勖的身體,宛若無數冰涼的利箭。鮮血一滴接一滴地落下,就像一顆顆燃燒殆儘的紅燭淚。“轟隆隆”一代梟雄應聲殞滅,一記悶雷就是給他全部的祭奠。
人終歸是要自己成全自己,想活、想死,都是。
殿外的士兵越來越多,它們好像馬蜂似的烏糟糟、一團團,讓人辨不清黑白。顧顏豔覺得這些士兵和眼前的景象越發模糊。猶疑之際,忽見64星宿乍現於混沌的天空!確實是64星宿,三人都看見了屯星已變得彤紅,像極了多年前庭院的那場夜火,而緊隨其後的蒙星正在傲然變亮,仿佛它才是照亮天地萬物的太陽……
注
1屯卦,天始亨通,有利於堅守正道。不要到彆處求取功名。利於在自己的地盤上建立功業。
2優伶、伶人、伶官伶,戲子,或唱戲雜技演員。優伶指具有身段本事突出的演藝人員。
3《伶官傳序》譯文
唉!國家興盛與衰亡的命運,雖然說是天命,難道不是由於人事嗎?推究莊宗得天下和他失天下的原因,就可以知道了。
世人說晉王將死的時候,拿三支箭賜給莊宗,告訴他說“梁國,是我的仇敵;燕王,是我扶持建立起來的;契丹與我訂立盟約,結為兄弟,他們卻都背叛晉而歸順梁。這三件事,是我的遺憾;給你三支箭,你一定不要忘記你父親的願望。”莊宗接了箭,把它收藏在祖廟裡。此後出兵,就派隨從官員用豬、羊各一頭祭告祖廟,請下那三支箭,用錦囊盛著,背著它走在前麵,等到凱旋時再把箭藏入祖廟。
當莊宗用繩子捆綁著燕王父子,用木匣裝著梁君臣的首級,進入太廟,把箭還給先王,向先王稟告成功的時候,他意氣驕盛,多麼雄壯啊。等到仇敵已經消滅,天下已經平定,一個人在夜間呼喊,作亂的人便四方響應,他倉皇向東出逃,還沒有看到叛軍,士卒就離散了,君臣相對而視,不知回到哪裡去。以至於對天發誓,割下頭發,大家的淚水沾濕了衣襟,又是多麼衰頹啊。難道是得天下艱難而失天下容易嗎?或者說推究他成功與失敗的事跡,都是由於人事呢?《尚書》上說“自滿招來損害,謙虛得到好處。”憂慮辛勞可以使國家興盛,安閒享樂可以使自身滅亡,這是自然的道理。
因此,當莊宗強盛的時候,普天下的豪傑,都不能跟他抗爭;等到他衰敗的時候,幾十個伶人圍困他,就自己喪命,國家滅亡,被天下人譏笑。
人生中的禍患常常是從細微的事情中積澱下來的,人的智慧和勇氣常常被自己所溺愛的事物所困,難道隻有寵愛伶人才會這樣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