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這時，那個先前在走廊裡對孕婦粗暴嗬斥的男人，跌跌撞撞地從醫院主樓的方向衝了出來。
他頭發淩亂，臉色灰敗，眼神空洞而狂亂，像是被抽走了魂魄。
他推開擋路的保安，腳步踉蹌地撲向那被保安用臨時找來的硬紙板勉強遮擋了一下的屍體旁。
“小娟！小娟啊——！！”
他發出一聲淒厲得不似人聲的哀嚎，猛地跪倒在血泊邊緣，雙手顫抖著，似乎想碰觸，又不敢，最終隻是徒勞地抓撓著自己的頭發，發出野獸般的嗚咽，“你怎麼這麼傻啊！你怎麼能……你怎麼能扔下我啊！”他的哭聲嘶啞破碎，充滿了巨大的痛苦和難以置信。
保安頭目忍著強烈的不適，深吸一口氣，蹲下身，小心翼翼地用戴著手套的手，輕輕掀開了那件蓋在屍體頭部、已被鮮血浸透大半的藍色碎花布袋——那是那個孕婦之前一直攥在手裡的裝檢查單的袋子。
布袋被掀開一角。
露出的，是一件熟悉的、洗得有些發白的孕婦裙。裙子的一個側邊口袋上，赫然留著一塊淡淡的、半乾涸的濕痕——那是幾分鐘前，在產科走廊那驚魂一刻，裴語遲用剛洗完尚未擦乾的手，為了扶穩她而留下的、帶著水漬的印記。
這印記，此刻在刺目的陽光下，在粘稠的血汙映襯下，像一道冰冷的、無聲的審判烙印。
空氣仿佛瞬間被抽空。
裴語遲攬著希雅的手臂，猛地收緊了。力道之大，幾乎讓希雅感到一陣窒息的疼痛。他全身的肌肉在那一刹那繃緊如鐵，仿佛一張拉到極限的弓。
那個跪在血泊邊的男人猛地抬起頭，布滿血絲的眼睛如同瀕死的野獸，直勾勾地、怨毒地刺向被裴語遲緊緊護在懷裡的希雅。那眼神裡混雜著滔天的痛苦、瘋狂的恨意和無儘的絕望。
“看什麼看！”他抬起沾滿妻子鮮血的手，顫抖地指向希雅的方向，聲音尖利扭曲，如同砂紙摩擦，“都是你們！你們害死了她！害死了我老婆！！”他歇斯底裡地咆哮著，涕淚橫流，臉上糊滿了血汙和淚水，“你們秀什麼恩愛？！你滿意了？！你他媽滿意了——？！”
每一個字都像淬了毒的匕首，狠狠紮向希雅。
希雅的身體在裴語遲懷裡猛地一僵，如同被無形的冰錐刺穿。她下意識地想要抬頭，去看那個聲音的來源，去麵對那滔天的指責和恨意。
裴語遲的動作比她更快。
那隻一直護在她腦後的大手，帶著不容抗拒的、絕對保護的姿態，瞬間覆蓋下來，輕柔卻無比堅定地捂住了她的眼睛。
他的手掌寬厚、溫暖，帶著消毒液的味道，隔絕了外麵那片血腥地獄，也隔絕了那個男人怨毒扭曲的視線。
世界瞬間陷入一片溫熱的黑暗。隻有他沉重而壓抑的呼吸聲，和他胸膛下那依舊擂鼓般的心跳，清晰地傳遞過來。
“彆聽。”裴語遲的聲音在她頭頂響起，不再是嘶啞，而是沉冷到了極致，如同萬載玄冰下奔湧的暗流，每一個字都帶著斬釘截鐵的、不容置疑的力量，“一個字，都彆聽。”
他微微低下頭，嘴唇幾乎貼著她的鬢角，溫熱的氣息拂過她冰冷的皮膚。
“我們回家。”
他的聲音低沉，穿透了周遭的尖叫、哭喊、咒罵和警笛由遠及近的呼嘯，像一道劈開混沌的光，清晰地烙印在希雅混亂驚懼的意識深處。
那隻捂住她眼睛的手，始終穩定如山。
……
回程的車廂裡，空氣像凝固的膠水。
窗外的楓樹一棵接一棵地掠過，火紅的葉片在午後耀眼的白光中燃燒著，仿佛是被遺忘在風中的火焰。
可誰也沒有心情去欣賞這份熱烈。樹影斑駁地掃過車窗，車載音響早已關閉，連空調出風口的輕微嗡鳴都顯得格外清晰。
偶爾有輪胎碾過路麵碎石的細響，也被放大了數倍。
空氣裡帶著一種無法驅散的壓抑，沉甸甸地懸在每個人之間。
沒有人說話，甚至連呼吸都小心翼翼，仿佛怕驚擾了什麼，又仿佛怕一開口，就會把心底那團還未成形的情緒釋放出來。
車輪滾滾向前，窗外景色不斷更替，可車內的世界，仿佛還停留在醫院樓下那一方冷清的停車場，停留在那聲撕心裂肺的哭喊之後，久久未能走出。
希蓉和小諾坐在最後一排。希蓉的目光投向窗外飛逝的街景，眉頭緊鎖，仿佛還在試圖從記憶中抹去那個瞬間——那具靜靜躺在停車場中央的身影，那一灘在燈光下泛著冷光的暗紅。
裴語遲將希雅小心地擁在懷中，讓她靠著自己。她靠得很緊，像是要躲進他的體溫裡。
他大手包裹著她微涼的手，下頜線條依舊緊繃，眼神落在擋風玻璃外某處虛無的地方，像是被什麼牢牢釘住，無法移開。
小諾被媽媽抱在懷裡，身子小小的，卻比平時安靜得太多。
她看看沉默的大人，又看看窗外，小臉上寫滿了困惑和一種無法言說的難受。
那種壓抑的哭聲，像小蟲子一樣鑽進她的耳朵，讓她坐立不安。
終於，她實在憋不住了，探出頭，清澈的大眼睛裡充滿了不解和一絲天真的憤怒，聲音在寂靜的車廂裡顯得格外清晰：
“媽媽……那個阿姨為什麼會跳下來？”
沒有人回答。
她頓了頓，聲音低了一些：“是不是因為她不想生寶寶嗎？可是……生寶寶不是好事嗎？電視上都說寶寶是天使。”
還是沒人說話。
小諾抿了抿嘴，眼圈慢慢泛紅，聲音有些發顫：“那……她為什麼不想活了？是不是那個叔叔把她推下來的？”
這一問，宛如一根纖細的針，輕輕戳破了車內眾人刻意回避的情緒。
裴語遲閉了閉眼，希雅的眼眶也悄悄濕潤了。
希蓉低頭抱住女兒，輕聲說：“有時候……大人也會犯錯，會傷害彆人，而不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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