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素盯著她,表情嚴肅,忽然道“夫人,你的傷口很深,不及時處理,隻怕生命會有危險。”
裴傾輕咬著唇,她知道楊素想說什麼,為她治傷,就必需得脫去她的外衣,碰觸到她的肌膚……而她是夫人,他是下屬……這樣的行為本不符身份……但情況卻又危急,除了這樣外,再無它法!
楊素見她沉默,雙眉一皺,沉聲道“夫人,請恕楊素得罪了!”他用刀劃開裴傾後背的衣服,將箭拔了出來。裴傾尖叫一聲,痛得暈了過去。
朦朧中,她似乎看見家中庭院裡的那株梅花,樹的周圍,圍著一大堆人。
他們在乾什麼呢?
她走過去看,卻發現一個紫衣女人站在一旁,指手劃腳地大聲喝道“快點,把這株樹砍掉,聽到沒有?妨礙我看其他風景了!”
不!不!他們怎麼可以這樣做呢?這株梅樹可是母親生前種下的啊!不能砍,不能砍!
她撲到紫衣女人的腿邊跪下,哭著求她“大娘,求求你,彆砍它,求求你,不要砍它!它是娘生前種的……娘什麼都沒留下來,就剩下這株樹了,求求你不要砍……”
紫衣女人的臉上帶著殘酷的笑,冷冷道“她什麼都沒留下?她不是還把你這個孽種留下了嗎?滾,一邊去,彆妨礙我!”
她被踢了出去,沒有人來扶她,大家都在忙著砍樹……然後她看見另一個和自己年紀差不多的小孩子,穿的也是一件紫衣服,被好多下人們擁著走了出來。紫衣女人一見到那孩子,臉色就緩和了,笑著彎腰去抱那個孩子,嘴裡笑著說“稀稀啊,就你最好,你是我們裴家堡的寶貝,和其他人是不一樣的……”
……
裴傾猛然驚醒,這才發現原來隻不過是在做夢,可夢中的一切,卻又那麼真實。
轉頭四下觀望,此時天色已暗,自己躺在一棵鬆樹下,身邊不遠處生著一堆火。背上的傷口還隱隱地痛著,但已經好了許多,甚至還能聞得到自己身上散發出淡淡的一股藥香——看來,在昏迷中,楊素已經為她包紮好傷口了。
隻是……奇怪,楊素去哪了?
正這樣想時,就看見楊素拎了幾隻已經拔了毛且洗乾淨了的山雞回來,他瞧見她時,臉上的表情很怪。裴傾怔了一下,忽然感覺到自己的臉上冰涼一片,伸手摸去,全是眼淚——難道,我在夢中哭了?
楊素走到她麵前,默默地遞上一塊手帕,裴傾愣了愣,接過了,將淚拭去。
楊素在火堆旁坐下,開始燒烤,也不說話,氣氛有點怪異,流動著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
裴傾垂著頭,過了一會兒,忽然開口道“你們少主為什麼答應娶我?你知道嗎?”
楊素的臉上閃過一絲驚詫,答道“依羅島與裴家堡聯姻,本就是對雙方都有利的事,何樂而不為?”
裴傾又道“那他為什麼願意娶我,而不是裴家堡豔名四播的四小姐裴稀?他如果想選擇,是可以選擇的。”
楊素沉默半晌,笑了笑,道“我不知道。”
氣氛再次跌入沉寂,火堆裡枯枝劈劈啪啪燃燒的聲音點綴著靜謐的空氣,還有山雞油滴入火中響起的“嘶嘶”聲。一切,都有著說不出的怪異感。
裴傾又開口了,卻似是自言自語“我爹一共娶了三個妻子,我娘是老二,她最先產下了我,所以我就是裴家堡的大小姐了。”
“我剛滿三個月時,家裡出了事,父親發現我娘有私情,便連帶著開始懷疑我是不是他的親生骨肉。後來,雖然證明我的確是他的女兒,但因有著心結,從此便對我們母女倆再也不理不問。我娘很傷心,一個人帶著我在彆院住下,那是個人跡罕至的小角落,很荒涼,於是娘就在庭院裡種了一株梅花添景,因此,我從小惟一的愛好,就是趴在窗子上望著那株梅花靜靜地發呆。”
楊素靜靜地聽著,目光閃爍著,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我三歲時,三娘生了一個女兒,從出生起,就長得特彆好看,於是大家都特彆寵她,關懷得無微不至。我記得我六歲那年,過年了,我經過三娘院子時,看見稀兒被丫頭們圍著在試新衣服,一件又一件,什麼顏色都有,每件都好好看。然後我跑去問我娘,為什麼我沒有新衣服?娘哭了起來,抱著我說‘傾兒呀,有的錯一經犯下,就等於害了你一生!不但害了你,還連帶著害了你的孩子……’她說那話時臉上的表情我到現在還記得很清楚。從那天起,我知道自己的存在因為母親的錯誤而變得很不光彩,可是我不怨我娘,畢竟,人的一生,誰沒錯過?不過,也是從那天起,我暗暗發誓,我要奪回屬於我應得的東西!畢竟,我才是裴家堡的大小姐!”
裴傾淡淡一笑,陷入往事的沉思中,沒有注意到楊素看她的目光變得更複雜深邃了——似是憐憫,又似悔恨。
“除了武功外,其他的任何事物我都能學得又好又快。十三歲的時候,我故意用了點手段讓父親見識到了我的聰明,然後他就經常把我帶在身邊,幫著處理堡內的一些事務。十六歲的時候,父親死了,裴家堡雖然名義上是三娘主事,但真正的大權其實是落到了我的手上。可能是因為長期以來對我的愧疚,因此他們都似乎有點怕我,我說的話,他們一般都會同意。我當時很高興,覺得自己總算是出人頭地了,可有一天,我在堡裡達時,發現大家都不知道哪兒去了,就算碰見了幾個,也都是行色匆匆,好像很憂慮。後來我才知道原來那天裴稀生病了,大家都是為了她的病情而擔心,全跑去看她了……我知道後,心裡覺得很酸澀,不過我告訴自己也許一切還沒那麼絕望。於是過了幾天,我也對外宣布說我病了,然後便躺在自己的屋子裡,想看看,到底有幾個人會來看我。我等了一天又一天,除了服侍我的丫頭外,再沒有第二個人踏進我的房間。到得第三天,我終於想明白了——我不是裴稀,我病了,不會有多少人真正在意。於是我又打起精神,走出去,繼續處理堡內的一些事物。從那件事後,我就知道自己在堡內存在的意義,不管我表現得有多麼出色,為裴家做了多少事情,我都不會是他們最疼的孩子……嗬嗬,多可笑,一件錯事,居然就能誤了人一輩子,連帶著累到下一代……我娘死的時候就隻有我一個人在她身邊,爹知道她快死了,但是卻不肯來看她……我記得,那是冬天,梅花開得好豔……”裴傾說著說著,睫毛一顫,眼淚又滴了下來,滑落到衣服上,被吸收掉。
楊素也不說話,隻是將烤好的山雞默默遞到了她麵前。裴傾瞧了他一眼,接過山雞,緩緩道“從此後,我最喜歡梅花。不知道依羅島上有沒有梅花。”
“有的。”楊素終於開口,“我向夫人保證,一定會有的,在冬季裡,開得很豔很豔的梅花。”
清晨時分,天空中下起了鵝毛大雪。
裴傾覺得自己很冷,手腳一片冰涼。她穿的本就不多,嫁衣,隻求華貴精致,不求溫暖,雖然楊素把他的披風給了她,可她還是覺得很冷。
再這樣下去,我會凍死的。裴傾默默想著。
楊素又撿了很多樹枝回來,把火生得更大了。
裴傾挨著火堆,不停地搓著手嗬氣。楊素邊生火邊不時地瞧瞧她,忽然道“不能再這樣下去了。”
裴傾驚愕地抬起頭看他。
楊素道“天氣很冷,我學過武,當然沒什麼關係,可是夫人卻不同,夫人體質本就不好,再加上受傷,如果再這樣下去,可能挨不過三天!”
裴傾淡淡地笑了一笑,道“那就看老天的安排了。天命如果要我亡,就讓我在這凍死好了;天命如果還可憐我,就會讓人來救我。”
楊素沉默片刻,忽地走過去伸手一把拉起了她,道“我們走吧。”說著將她扶上了馬。
裴傾驚呼了一聲,道“乾什麼?去哪?”
“隨便去哪都可以,反正不能再在此地待著了!”楊素頓了一頓,道“我身上的藥已經用完了,夫人需要換新藥,必須得去城鎮裡了。”
“可是,如果遇到無痕宮的人怎麼辦?”
“總比在這等死好!”楊素此刻的語氣固執得像個任性的孩子。
裴傾輕歎了口氣,道“好,隨你。”
二人合乘一騎剛走了不久,就看見一輛四輪馬車由遠而近,車旁還跟了一大群人。
馬車馳到近處,車門打開,跳出一個藍衫少女,盈盈拜倒在地“夫人,楊素大人,屬下救援來遲,還請恕罪!”
裴傾回頭看了看楊素,楊素抿著唇,英俊的臉上沒有一絲表情。
車廂溫暖,甚至比上次那輛更華麗舒適。
“夫人,請用膳。”藍衫侍女送上了珍饈,在裴傾麵前跪下,呈上金絲盤就的龍鳳托盤,上麵用白玉碗盛著八色素菜,四類葷菜,碗上鑲嵌著細碎的鑽石,轉動間光彩照人。
與昨日火旁吃烤雞的情景比起來,真是有著天壤之彆。
裴傾拿著烏木長筷,心中卻不知是何感觸,吃了幾口,覺得興趣缺缺,便命人撤了下去。
不多時,車門口就響起楊素清朗的聲音“夫人,可以進來嗎?”
裴傾心中一動,幾乎是立刻地,回答道“請進。”
冬的氣息隨著楊素黑色的身影一起襲進了溫暖如春的車廂內,不知道為什麼,也許是看厭了藍色,見到黑衣時,竟有種莫名的激動。那件黑披風,早上時,還披在自己身上呢……
難道這幾個時辰來我一直在想他?裴傾低聲地問自己,臉不禁紅了。
楊素微微一笑,道“聽下人們說,夫人午膳吃得很少,可是菜肴不合夫人口味?”此時的他,又恢複了一貫的斯文與溫情,臉上也有了笑容,不再像剛才那樣深沉與麵無表情。
裴傾搖了搖頭,將話題轉移開去“不知道秋兒怎麼樣了。”
“夫人——”楊素有點遲疑,“遍尋不著,隻怕是……凶多吉少。夫人節哀。”
裴傾嗯了一聲,不再言語。楊素站了一會兒,似乎也覺得無話可說,便一鞠躬,道“如果沒彆的事,素告退了。素就在車外,夫人有什麼需要,叫一聲便可。”
裴傾抬起眼眸,看向楊素,楊素正好也在看她,但他的眼睛是漆黑色的,太過深邃,因此反而看不出太多的情緒。
他在想什麼呢?裴傾發現自己捉摸不透他的心思,於是隻得輕點了下頭,應道“嗯。”
為什麼?為什麼會有這樣的心緒呢?不應該,不應該啊——
裴傾將腦袋偎到靠枕上,靠枕很軟,腦袋便陷了下去,她的心也仿佛在不知不覺中,一點一點地淪陷。
船行五日,終於抵岸。
當侍女扶她走出船艙來時,裴傾覺得自己連腳都是虛軟著的。
暈,頭很暈。但是空氣,卻又是那麼清冷,令整個人的心神為之一震!
“夫人,依羅島到了。”楊素微笑著,眼神溫柔。
他笑起來真的很好看,尤其那對眼睛,靈氣四逸,仿佛天上的星星全都落入了其中……要命,為什麼一個男人會有這樣的一對眼睛?
裴傾四下看過去,在岸邊看見了一塊巨石,上麵刻著三個很大的字——“非人間”。
裴傾想看得更仔細點,走了幾步,誰知雙腿一軟,整個人往前傾去,卻正好倒入了楊素的懷中。“夫人,可是暈船?你的臉色很蒼白……讓素扶你下船吧。”楊素動作輕柔,將她扶下了船。
與其說扶,不如說抱,裴傾在陸地上立定時,臉已紅成了一片——他為什麼這樣對我?這種行為可以算得上放肆和大膽了!在依羅島上,他竟敢對少主的妻子如此?最奇怪的是,周圍的人明明看見了,為什麼卻好像裝作什麼都沒看見的樣子?
裴傾覺得自己越來越猜不透眼前的這個男子,一抬眸,又瞧見了巨石上的三個字——非人間。
是啊,這是依羅島,離金陵城已經很遠很遠了……而一踏入此地,就代表著自己的身份,已經徹徹底底地不再是裴家堡的大小姐,而是依羅島的少夫人了……
孤獨……嗬嗬,孤獨……為什麼無論在裴家堡,還是依羅島,自己都是如此孤獨的一個人呢?
裴傾回頭,看見了楊素關切的目光——而他,會不會是個可依靠的人呢?
夕陽漸漸落下去了,寒冷的氣息更濃。居然沒有想象中該有的熱烈迎接,隻有四個家臣,據說是奉了少主之命來領新娘子去住處的。
一路行去,夜色朦朧,屋宇剪出重重清影,依羅島的晚上,竟分外寧靜。
楊素已不在身側,趕去複命了。沒有他相陪,裴傾隻覺得更加孤單。
“夫人,從今開始,這就是你住的地方了。”七拐八拐地走了很多路後,四個家臣在一座小院落前停下。
院落雖小,布置得卻極是美麗,雕花紅木大門的頂上,掛著一塊匾,上麵書了四個字——“聽雪小築”。
就因為這四個字,裴傾忽然覺得自己應該會喜歡上這個新家,畢竟,她的後半生,也許都將在此渡過。
進了門內,屋裡的一切都擺放得井井有條,玲瓏秀雅,倒頗為獨具匠心。
“夫人,我們少主喜歡清靜,故而島上從來就不怎麼熱鬨。可能是海邊的緣故,一到夜晚,特彆陰冷,大家也都在屋子裡取暖不出門。夫人如果無聊,可以看看書,彈彈琴,或找丫頭們來陪著說說話,下下棋。夫人晚上可彆一個人亂走,會迷路,有什麼需要就儘管吩咐丫頭們好了……”家臣們在一旁嘮嘮叨叨。
“我隻想知道。”裴傾開口,“我什麼時候能見到你們的少主?”
家臣們對視了片刻,道“這個小的們不知道,夫人請安心休息,少主自然會安排與您見麵。夫人如果沒什麼其他吩咐,我們回去複命了。這是小翠和小碧,從今天起,就由她們伺候夫人了。”
兩個丫頭,倒生得很可人,隻是卻麵無表情,生疏得很。
裴傾在心裡暗歎了口氣,走到窗邊,推開了窗子,海風吹來,肌膚間頓時起了陣寒顫……但突然間,她怔住了——
隻見後院的空地上,一樹的梅花,朵朵嫣紅,綻現芳華。
裴傾驚喜,回過頭道“這竟有株梅樹!太好了!”
叫翠兒的丫頭恭恭敬敬地答道“回夫人,這裡本來是沒有這株梅樹的。但是三天前,楊素大人飛鴿傳書,說夫人喜歡梅花,所以底下的人便從東院好不容易移栽過來的。”
裴傾一呆,耳邊響起了楊素曾經說過的那句話“有的。我向夫人保證,一定會有的,在冬季裡,開得很豔很豔的梅花。”
一時間,心中百感交集,竟不知是感動呢,還是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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