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向來不用這樣的語氣說話,莫非這錦帛之中,有什麼蹊蹺不成?
裴傾走近絲帛,一看之下,便愣住了。
梅花!各色絲綢上,繡的全是梅花,什麼顏色的底麵就繡上了更淺色些的梅花,手工很細致,看來是花了很多心思的,而那些首飾,也全打成了各種各樣的梅花圖案!這些,決計不會是羅傲想出來的……裴傾抬頭,看見了楊素彆樣的目光。
是你?專門為我而做的?
是。這是我惟一能為夫人做的了。
兩人的目光糾結著,萬語千言,儘在不言中。
裴傾黯然一歎,低聲道“就粉色罷,帶了喜意而又不嫌俗豔。”
楊素恭聲道“好,就用粉色。”
裴傾默立半晌,道“還有事麼?”
楊素也默立半晌,方回答道“沒有了,勞夫人大駕了。”
“那好,我回房去了。”拖著步子,慢慢往回行去,背上,卻分明傳來了被人注視著的感覺。何必呢?這一切又是何必?苦澀溢滿了心房,卻又因無奈而變得無聲。
“夫人!”身後,楊素突然又道“夫人來島上也好一陣子了,可要素帶夫人參觀一下島內各地?”裴傾的手握緊,又鬆開。她聽見自己的聲音回旋在空中——“也好。”
依羅島的建築布置得很有規律,共分三堂七築十三樓。三堂為迎客堂、祭祖堂和議事堂。顧名思義,迎客堂負責迎接賓客,祭祖堂用來祭拜祖先,議事堂用來討論島內大事。七築為惜花小築、駐琴小築、明棋小築、飛簫小築、集雨小築、落桑小築和聽雪小築。每個小築都是為一位新娘而建,但到現在為止,除了那個瘋了的三夫人史明明,就隻剩下裴傾一人了。十三樓,以顏色編排,紅、綠、青、藍、紫、黃、白、橙、黑、灰、銀、金,最後一色,竟是晶色,也就是透明色。
“少主住在金樓內,除了最後一樓外,其他任何地方夫人都可以隨意走動。”
裴傾的目光停留在最後一樓上,當然,樓本身的顏色並不是透明的,隻是門上鑲著一塊晶瑩剔透的水晶罷了。“除了此樓,其他什麼地方,我都可以去?”
“是。”楊素見她的目光久留不去,口氣便變得嚴肅了起來,“夫人,少主脾氣怪異,凡進此樓者,殺無赦!夫人千萬不要莽撞行事,切勿因好奇而丟了性命!”
裴傾收回視線,對楊素輕輕一笑,道“知道了,我們走吧。”走得幾步,又回頭道“那麼楊素大人,一定是住在銀樓了?”
楊素不由也笑了,稱讚道“正是。夫人很聰明。”
忽見一仆人匆匆奔來,湊到楊素耳邊低聲說了幾句話,楊素的臉一下子變得凝重,沉聲道“確有此事?”
那仆人點了點頭,楊素道“好,你先去吧,我馬上就來。”
仆人瞧了裴傾一眼,焦急地點了點頭,轉身飛奔而去。
裴傾見此情形,知有大事發生,不禁問道“出什麼事了?”
楊素定聲道“有些瑣事……夫人,今日就到此為止吧,素送夫人回去。”
“不必了,你有要事便走好了,我認得路,可以自己回去。”
楊素遲疑了片刻,道“如此夫人走好,素告辭了。”行了一禮,匆匆離去。
裴傾直到他的背影消失不見了,才轉回身準備回房,不經意間瞥見了金樓和銀樓。她想了想,咬著唇,最終走過去推開了銀樓的門。
剛推開一半,卻聽身後有人道“夫人,你在乾什麼?”
或許是心虛,裴傾嚇了一跳,忙收回了手,扭頭望去,看見碧兒站在身後,冷冷地盯著自己,尤如盯著一個賊。
“我……”忽然又覺得其實自己大可不必如此心虛,楊素說過的,除了那晶樓,其他地方都可以任意走動。裴傾於是便抿了抿唇道“沒什麼,隻是想隨便看看。”
畢竟,我也算是此島的半個主人,用不著受你一個丫頭的監視吧?
碧兒的神色變了變,似乎也察覺到了自己的失禮,臉色頓時緩和了下來,道“夫人想進樓看看嗎?就由婢子為你向導吧。”
“嗯。”也好,有個人在身側陪著也省去了許多麻煩。
裴傾舉步想向銀樓內邁進,卻聽碧兒道“夫人,您不先到少主的金樓看看嗎?”
裴傾一顫,關於那夜不好的記憶又在腦海中浮現。碧兒似乎看出了她的心事,便道“少主現在不在樓內,夫人可以放心進去一觀。”
裴傾回身,對著碧兒點了點頭,道“好啊,帶路吧。”
金樓內的布置華麗之極,每件東西都價值不菲,但堆砌在一起,卻又不令人覺得俗媚,看來依羅島的豪富畢竟曆史悠遠,並非一般暴富之家可以比擬。
“少主很喜歡乾淨,因此,他的房間每天必須收拾兩次,纖塵不染才行,如果發現了一點汙垢,就會暴怒,責備打掃的婢女。”碧兒的聲音平和,聽不出一絲感情,似乎隻是在講無關緊要的故事。
乾淨?裴傾想起了那天羅傲渾身的酒氣,不敢苟同。
凝眸望處,卻見那一麵牆上掛了七幅畫。
碧兒道“這裡的七幅畫上畫著的就是少主的七個妻子了,夫人不想看仔細點麼?請走近些吧,婢子一幅幅地講解給你聽。”
隻見第一幅畫上畫的是個發髻高挽、儀態高雅的黃衣少婦,額頭間貼了朵桃花,愈現嫵媚。
“這是少主的第一位夫人,姓程名瑤洛,出身名門,有長安第一美人之稱。她剛來時,少主非常喜歡她,好一段時間裡,可以看見二人相伴賞花的情形。”
裴傾問道“她怎麼死的?”
碧兒的臉上露出不屑之色,嗤鼻道“結果,她與島裡的一個仆人有了私情,雙雙逃走,被少主抓了回來,施以鞭刑,七七四十九鞭後,香消玉殞。”
裴傾冷冷地打了個寒戰,心中一直壓製著的不祥之感又湧上了心頭。
私情……母親……背叛……錯……殃及自己……
碧兒打量著她,道“夫人,您的臉色怎麼了?是不是不舒服?”
裴傾搖頭,低聲道“我沒事,繼續講吧。”
第二幅圖上的女子正在彈琴,顯得文靜而靦腆,低垂著眼,看上去弱不經風。
“這是少主的第二個夫人,姓冉,單名一個綠字,江南出了名的才女。不過自小體弱多病,後來依羅島派人治好了她的病,把她帶回了島上。婚後不到七日,舊疾複發,死了。”
第三幅圖上畫的正是剛才庭中所見的那個白衣少女,裴傾看著畫像,隻覺筆法獨到,很是神似,便道“這些畫,是誰畫的?”
“這裡的畫,全是少主自己畫的。”
羅傲?那個粗魯醜陋的男人,竟畫得如此一手好畫?裴傾驚愕。
“這是三夫人史明明,她嫁過來時才十四歲,棋下得很好。曾有一度,我們都以為她會得到少主的寵愛,結果,一個夜裡,明棋小築忽然傳來她瘋狂的叫聲,我們趕去看時,她已經瘋了。”
“她為什麼會瘋?是不是……是不是……”
碧兒瞧了裴傾一眼,淡淡道“主人們的事,做下人的不好過問,而且那個晚上究竟發生了什麼,我們誰都不知道,不過那麼多夫人中,她是惟一一個沒死的,雖是瘋了,但不用想很多事,也許反而是最快樂的吧。”
雖是瘋了,但不用想很多事,也許反而是最快樂的吧——裴傾在心裡將這句話默念了幾遍,覺得真是說清了紅塵俗事的無可奈何。那麼我呢?我現在這樣寂寞而痛苦地活著,是不是不如瘋了算了?
第四幅畫上的女子容貌並不特彆出色,但眉宇間有抹英氣。
“這是第四個夫人,也是惟一一個會武功的夫人。她叫葉菁菁,江湖人稱‘玉裡簫’。她嫁過來後半個月,意圖刺殺少主,反被少主所殺。”
“啊?”裴傾驚呼了一聲,道“葉菁菁之名我素有耳聞,據說是女中豪傑,生性大度不拘小節,怎會做出弑夫這種事來?”
碧兒冷笑道“那就要問她自己了,她在想些什麼,彆人怎麼會知道?”
第五幅畫上的女子一身彩衣,容顏卻很是豔麗,萬種風情,儘在眉梢。
“這是姑蘇城內第一名妓——落雁。”碧兒說到此處時,語音變得迷離而柔和了起來,“她雖是出身青樓,但為人卻是極好極好的,來了島上後,島中上上下下的仆人們,沒有不喜歡她的……”
“她那麼好,為什麼後來還是死了?”
碧兒眼眶一紅,道“不知道,反正她是自己上吊死了的。她死的那天,島上的下人們不知道流了多少眼淚……”
裴傾暗道“此姝雖是妓女,但能得到這麼多下人的愛戴,想必定有過人之處。但,為什麼想不開,要自儘呢?”忽然想起羅傲,心中一顫——天天麵對著那個人,也許真的會絕望得想死了算了吧!
第六幅畫,一少女身背籮筐,滿臉笑容,衣著樸素,似是個農家女子。
“這是六夫人,姓趙名喜羅,出身田園,人很樸實,不過最後,也是自儘了的,她跳到海裡,淹死了。”
又一個自儘了的姑娘……
裴傾向第七幅畫看去,怔住了——第七幅畫是空白的。
“第七幅畫上,該畫的就是夫人你了。不過,這幾幅畫,每幅都是在夫人死了後,少主才畫上去的,所以第七幅的位置上,還沒出現夫人。”碧兒意味深長地道。言下之意就是——什麼時候你死了,你的模樣也就會被畫上去。
裴傾伸出手去,摸了摸那素白著的畫幅,道“碧兒,你說,我的樣子有出現在上頭的一天麼?”
碧兒沉默了半晌,答道“夫人,我不知道。”
裴傾淡淡一笑——是啊,連自己都不知道的答案,彆人又如何能說個分明呢?
胸口越來越悶,似乎又開始隱痛了起來,裴傾長歎一聲,道“我們走罷。”
“夫人不看其他地方了?不去銀樓看看?夫人剛才不是想進那裡麼?”
裴傾搖了搖頭“不看了,我很累,想回去休息一下。”
緩步向聽雪小築走回時,卻覺步子虛軟,人,卻沉得要命。渾身的氣力,似乎都在那金樓的賞畫時,被一點點地吸儘了。
我,會不會成為第七幅畫?
本文版權所有,未經“花季文化”授權,謝絕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