嫣然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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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漆黑如墨,今天是十五,過了午夜本該月圓如鏡,此刻卻烏雲滿天,連暗淡的星光都被遮住了。倚笑樓中已經繁花落儘,各自酣眠,門口印著大字的紅燈籠還在苟延殘喘,後庭的廂房內偶爾傳出幾聲嬌喘呻吟和男人沉重的鼾聲。
陸嫣然捶著肩背,推開窗子,伸了個大大的懶腰,打了個大大的嗬欠。忙了大半夜,該睡了。她心裡想著,身子卻不動了,眼睛直直地盯著遠處的慕才亭。亭子頂上有個人。這麼黑的夜,這麼遠的距離,她其實並不能看得清楚,可是亭子上的人一見她站到窗邊,就對她用力揮手。那人幾個起落來到她的窗外,室內的燭光照耀著他端端正正臉,和臉上有些憨憨傻傻的笑容。
“你,你不是走了麼?”這回輪到她結巴了。
南宮葉道“本來是走了的。可是我又想起,梅兄弟和燕兄他們還在這裡,我怎麼也應該跟他們打個招呼。但是你叫我滾,我又不敢回來,所以就坐在亭子上等,想他們總有出來的時候,所以就一直等到現在,不知道他們為什麼一整天都沒出來。”
“你——”陸嫣然咬牙,“你少在這裡跟我裝傻,要麼你就滾,要麼就乖乖地進來,彆站在我窗前晃蕩,不知道的還當是個吊死鬼呢。”
“哦。”南宮葉躍進來,乖乖地站在她身邊。
陸嫣然關嚴窗子,轉身道“你既然來了,就在這裡陪我喝酒,我不叫你走,就算天塌下來你也不能走,明白麼?”
“啊?還喝?”南宮葉苦起一張臉。
“怎麼?不願意?不願意就給我滾,以後再也彆讓我見到你。”
“願意,願意。”他自動在桌邊坐下,擺好酒杯。
陸嫣然從桌子下麵取出中午喝剩的酒,給兩人斟滿。
喝到第三杯,南宮葉頓了頓道“你屋頂上有人。”
她瞪他一眼,“不關你的事,喝酒。”
喝到第五杯,他道“又上來一批人,兩夥至少有七個,可能會打架。”
她塞給他第六杯,道“閉上嘴,喝酒。”
他放下第六杯酒,站起身道“打起來了,我得去看看。”
“不行。”她按住他的手,“我不是說了麼,我不叫你走,天塌下來你也不能走。”
“我不走,我看看就回來。”
“看看也不行。”
他叫道“嫣然。”
她急道“憨人,你還不明白麼?我不想讓你鍈這趟渾水。”
他清澈的眼堅定地看著她,道“有些渾水,我一定得鍈;有些閒事,我一定得管。除非,我不是南宮葉。”
她黯然放手道“做朋友的心意我已經儘了,你不聽我的勸,我也沒辦法。如果不是看在你真的是個好人,對我又真誠相待的分上,我何必管你死活?罷了罷了,你去吧,小心彆碰壞我樓裡的東西。”
南宮葉看著她,半晌,一跺腳,衝出門去。
陸嫣然長歎一聲,關嚴門,吹熄了燈,上床睡覺。有些事,她想管,高興管,她就要管;有些事,她不想管,也不敢管,哪怕人家在她的房頂上殺人放火,她也隻能睡覺,當作什麼都不知道。當潑辣時潑辣,當懦弱時懦弱,明哲保身的道理,還有誰比她體會得更深刻?
倚笑樓的清晨依然是安靜的,沒有殘肢斷臂,沒有遺落的兵刃,更沒有死人,就連一滴血腥味道都沒有,江湖上的朋友看來還是挺給麵子的。陸嫣然的嘴角總算有了點放鬆的笑意。
芋頭匆匆過來,低聲道“文昭姑娘失蹤了,燕族長那些人也走了。”
陸嫣然微微點頭,芋頭便退下了。
江湖過客,來來去去,她見得多了,走就走吧,省得給她惹麻煩。就不知道南宮葉怎麼樣了,自始至終也沒他什麼事,怎麼就想不開呢?唉,像他這樣的憨人的確越來越少了。文昭,文昭,不過是個可憐的姑娘。她揚聲叫道“巧巧,巧巧。”
“來了,嫣然姐。”
“去報官。”
“報官?好端端的報什麼官?”
“文昭失蹤了,叫劉知府幫忙找找。”
“什麼?”巧巧被這消息嚇愣了,半晌才反應過來,尖著嗓子叫道“好,我這就去。”一路走一路高聲嚷嚷“不好了,不好了,姐妹們,文昭姑娘失蹤了。”
“什麼什麼什麼?”一溜廂房的窗子全都推開,倚笑樓霎時間沸騰了。
日升日落,月升月落。西湖水依然那麼綠,倚笑樓依然那麼繁華。新的台柱如詩才隻有十五歲,出道一個月即風靡江南,文昭在客人們心中模糊得隻剩一丁點影子,或許,連影子都沒了。而陸嫣然是永遠不滅、永遠不敗的,隻要想到倚笑樓,就一定要想到陸嫣然。
陸嫣然窈窕的身姿穿梭於滿堂賓客之中,好不容易送如詩下台了,單獨會客的名單也順利排好,她才得以坐下來歇口氣。鬢發有些鬆了,臉上的脂粉也被汗水衝掉了一些,她回到廂房,想補一補妝。
一推門,被室內的人影嚇得險些叫出來。南宮葉坐在桌前,靜靜地看著她。
她關上門,順著胸口道“你差點嚇死我,怎麼悶聲不響地就來了?什麼時候進來的?”
他不說話,直直地看著她。
“怎麼了?”她走上前,“受傷了?”
他搖頭,突然起身抓住她的手,急切地道“嫣然,你告訴我,你跟鳴劍門是什麼關係?”
“鳴劍門?什麼鳴劍門?”
“你不知道?”
“我知道什麼?”
“那麼我問你,文昭是什麼人?淡霞是什麼人?她們又是淩一笑的什麼人?”
陸嫣然沉下臉,“你這是什麼意思?盤查我麼?你是官差還是大老爺?我是犯人還是階下囚?”“不,都不是。”南宮葉的手握得更緊了,“隻不過事關武林安危,我必須要問清楚。”
“哼!”她甩開他,“武林安危關我什麼事?我為什麼要回答你?”
“當然關你的事。難道你忍心看到武林中腥風血雨、不得安寧麼?”
她嘲弄地一笑,“南宮大俠,你莫忘了,我這裡是青樓,不是武林。我陸嫣然是青樓的鴇姐兒,不是江湖俠客。什麼是非對錯,俠義安危我都不在乎,我隻在乎我的倚笑樓。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南宮葉咬了咬牙道“那麼那天你為什麼趕我走,因為你早知道鳴劍門的人晚上會來,對不對?為什麼文昭失蹤之後你不聞不問,因為你早知道是誰帶走了她,對不對?為什麼你的倚笑樓可以在江南呼風喚雨,有恃無恐,因為背地裡有人給你撐腰,對不對?為什麼你這裡暗藏高手,因為這本就是鳴劍門的一個據點,對不對?”他一口氣問完,掌心雖然已經出汗,目光卻還直視她,沒有絲毫退縮。
陸嫣然迎著他的目光,慘淡一笑道“你已經定了我的罪,又何必來問我。”
“因為我想聽你親口說,因為我叫自己不要相信一切所見所聞所推測,而隻相信你,因為我真的不想與你為敵。”
“如果我說我不知道,你信麼?”
“信。”他用力點頭,“隻要你說,我就信。”
“要是我騙你呢?”
他怔住,直覺地道“不知道,我沒想過你會騙我。”
她忽地笑了,笑得燦爛嫵媚,“憨人,我陸嫣然要是不會騙人,那天底下就沒有會騙人的女人了。”
他遲疑地道“你——你真的要騙我?”
她笑道“反正你問的,我一件一件都告訴你,是不是騙你,隨你自己去想。”
“嫣然。”
“彆打岔,聽好了。文昭是一個朋友介紹來的,說是落魄千金,走投無路,願意投身青樓,有生意自然沒有不做的道理,所以我收留了她,淡霞是那時就跟著她的,說是貼身丫鬟。但是我知道事情沒那麼簡單。你們來時,朋友拜托我護著文昭,所以我處處堤防燕昊。然後那天早晨,朋友又說,不管晚上出了什麼事,我隻要睡覺就好。你是我的朋友,他也是我的朋友,不管你們之間有什麼恩怨,文昭又有什麼重要,反正我不想你們在我這裡起衝突,所以我攔著你。而且我知道,那個朋友很厲害,你們未必是他的對手。我承認樓裡常有這位朋友的人出手幫我,但是我陸嫣然也不會靠他。倚笑樓在西湖邊上開了三十多年了,黑的白的明的暗的交了很多朋友,光是我陸嫣然的麵子,在官在商在江湖,也總能拿得出去。乾我們這行,靠的是交情,是信譽,是手段,是銀子,而不是靠山,你明白了麼?”
“那……”
他剛一開口,她就打斷他“彆問我那個朋友是誰!你講義氣,我也得講義氣,對不對?”
南宮葉閉上了嘴,他該知道的都知道了,不該知道的又不能問,隻好閉上嘴。
“其實你問我等於白問,我跟你說的這些也等於沒說。”
“沒白問。”他鬆口氣道,“起碼我知道,你不是淩一笑的爪牙,也知道你是個講義氣的人。我還知道,我們可以做朋友,不用做敵人。”
她笑了,“你怎麼知道我沒騙你?”
“因為我信你。我信你十句,你就有十句是真話,我信你一句,你就有一句是真話,現在我全信,你說的就全是真話。”
陸嫣然看著他自信篤定的眼神,突然覺得一股熱浪衝進了眼眶。人家都說婊子無情,戲子無意。有誰會全心全意地相信一個青樓女子的話,相信一個青樓女子的情和義?隻有他,隻有他啊!這個憨人!
南宮葉上前一步道“你怎麼了?”
“沒,沒什麼。”她偏過頭去,吞下眼中熱辣辣的感覺。
“那眼睛怎麼紅了?我,我又說錯什麼了麼?”
“沒有,真的沒有。”她抹了抹眼睛,嫣然一笑道“南宮葉,我們倆義結金蘭好不好?”
“義、義結金蘭?”他嚇了一跳。
“對啊,我尊你為兄,你稱我為妹。”
“不,”他幾乎跳起來,“不行。”
“為什麼不行?”她噘嘴叉腰,“你嫌棄我麼?”
“不是,不是,我的弟弟妹妹已經夠多了。”